说起苏东坡,可谈的似乎有些太多了。我们可能会想起他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可能会想起书法精品《寒食帖》,可能会想起“乌台诗案”,可能想起的是一块入口即化的东坡肉。这也证明了苏东坡的人生之丰富,对中国文化的影响之深远。
论苏东坡对后世的影响,不可忽视的一点,是他为官为人的品格。在杭州为官,他疏浚西湖,修筑流芳百世的苏公堤;在徐州为官,他为加固城墙日夜指挥,以防黄河泛滥,殃及百姓;而在多次遭流放的人生中,生活条件每况愈下,他又总能旷达超然,亲身躬耕,苦中寻乐,东坡肉也因此出现,这种面对生活的心态正如他在《定风波》中所写的:“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一派淡然洒脱。
莫砺锋教授在一篇文章中推荐林语堂的《苏东坡传》说:“它的英文版本名字叫做《Thy Gay Genius》……Gay就是愉快的意思,Gen也是,就是愉快的意思,Genius这是一种法语移植到英语中间的词,它的意思就是天才。所以,林语堂这本书它原来的标题如果准确地翻译过来就是‘一位愉快的天才’。”中国文化史上不止一个天才,但能做到“愉快”的大概只苏东坡一个吧。
撰文 | 三书
不论是否相信前世之说,也不论是否记得,很多人或许都经历过那样的时刻,即莫名感觉眼前的场景在哪儿见过,仿佛就要想起却想不起。这就是前世的记忆吧。就算有前世,前世的前世,芸芸众生大都早已忘记,纵使记得或也无益。极少数夙慧之人记得自己的前世,并怀着虔诚和使命度过今生,宋代诗人苏轼即是其中之一。
1 作为前世记忆的杭州
对于苏轼,杭州不仅是第二故乡,而且是他前世的修行地。林语堂在《苏东坡传》“诗人、名妓、高僧”一章写到,苏轼去游寿星院,一进门便觉得眼前景物十分熟悉,他告诉同游者走九十二级便到忏堂,且描述了寺院后面的建筑、庭院、树木、山石等,结果证明他所言不误。
宋代人普遍相信前世之说,这种故事并不稀奇。例如黄庭坚在梦中得知自己的前世,张方平游庙时记起自己前世曾是那里的住持,等等。
苏轼前世故事的情节难免经过后人的润饰,然而他本人的确相信自己前世曾是杭州寺院里的僧人。在《和张子野见寄三绝句》“过旧游”一诗中,他写道:
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到旧游。
更欲洞霄为隐吏,一庵闲地且相留。
宋熙宁四年
(1071年)
,苏轼因反对新法,被新党诬告回四川葬父时贩卖私盐。为了避祸,他主动请求外任杭州通判。7月,他出了汴京,先到陈州见弟弟苏辙,再到颍州访恩师欧阳修。11月28日,苏轼抵达杭州。
初到杭州,但他觉得这里的一切似曾相识。“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到旧游。”概因寿星院的经历,苏轼很肯定自己前世就生活在杭州,所以才会有故地重游之感。
莫名地对一个地方或一条街有说不出的亲切感,或无端觉得一个陌生人很面熟,但凡有过类似体验的人,我想都会被那无法解释的神秘触动。这种体验超越了有限时空,几乎就要让人瞥见时间的真相。《红楼梦》中宝黛初见写得好,好在不落俗套,大家都夸黛玉标致,赞她聪慧,宝玉只说了一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别人听了自然是不信的,贾母笑他胡说,他说虽然未曾见过,但看着面善,今日只当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远别重逢”,说得岂不更好。
赵孟頫画东坡小像。
2 急雨与醉舟
苏轼与杭州重逢,虽因仕途受挫,却不能不说亦前缘所定。杭州的湖山,杭州的寺院,杭州的众生,都在久候他到来。任通判期间,虽无权为民多谋福利,但他办案公正对百姓满怀悲悯,以及作为诗人的潇洒神韵,都树立了他在杭州人心中神一般的形象。而他本人也在杭州找到了家的感觉。
来杭州第二年,苏轼经常流连于湖光山色,或西湖泛舟,或僧房闲话,或赋诗饮酒。六月二十七日,他和朋友们在望湖楼饮酒,醉而挥墨,赋诗五首,即《望湖楼醉书》:
其一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夏日一场急雨,被苏轼留在诗中。
“黑云翻墨”,雨势之强可见;“未遮山”,雨势之短可知。“白雨跳珠”,雨点之大之急,“乱入船”,雨的兴奋,雨的欢喜,皆可见可感。
卷地风来,雨收云散。多么痛快的一场急雨,助酒兴,更助诗兴!倏然而来,倏然而逝,令人不可言说,但有惊喜。
突如其来的急雨,似乎总给苏轼带来惊喜和启示。《定风波》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写的也是沙湖道中遇雨。待上到山头,“也无风雨也无晴”,与此诗的“望湖楼下水如天”,急雨过后,天地间空茫澄澈,令他若有所悟。
其二
放生鱼鳖逐人来, 无主荷花到处开。
水枕能令山俯仰, 风船解与月徘徊。
苏轼写西湖的诗很多,颇负盛名的《饮湖上初晴后雨》曰:“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如果说着此诗用美人来比西湖之态,那么望湖楼醉书则传西湖之神。
西湖之美在山容水态,在游鱼荷花,亦在风雨云月。西湖四围寺院林立,放生鱼鳖很多。鱼鳖既被放生,则免于网罟之患,大可悠游逐人觅食。苏轼以禅眼观之,无非法喜。“无主荷花到处开”,无主则得自在,自在故能惬意。
水枕与风船,造语新奇,醉态可掬。舟浮水上,人卧舟中,称“水枕”。风生水起,船随之摇,为“风船”。山本是安定的、静态的,枕水看之则令其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与月徘徊者,是风,是船,是人?此二句不仅画面美,且字字带有醉舟的感觉,读来晃晃漾漾,万境皆空。
醉书的最后一首诗,苏轼写道:“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住,故乡无此好湖山。”小隐于野,大隐于市。唐代白居易发明了“中隐”,并作诗加以阐释:“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
(《中隐》)
。如此中隐堪称打发人生的方便法门,简言之,寄身于一闲职,既免却衣食之忧,又不误闲情悠游。苏轼外任杭州通判,在此自称“中隐”,其意非婆娑自得,实在有所无奈。
苏轼《寒食帖》(局部)
3 灯火钱塘三五夜
在杭州中隐了两年零十个月,1074年9月,苏轼离开杭州,移知密州
(今山东诸城)
。次年正月十五,他很怀念杭州的元宵节,写下《蝶恋花·密州上元》: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乍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题为“密州上元”,写的却是灯火钱塘,可知苏轼虽在密州,心里想的仍是杭州。他在杭州度过了三个元宵节,那里的繁华之景,灯火之盛,一切如在眼前。
元宵节自汉代起就是京城大都的灯火狂欢节。宋代孟元老在追忆汴京
(今开封)
的笔记散文《东京梦华录》中如此描述:“五陵年少,满路行歌;万户千门,笙簧未彻。”而宋末元初周密在《武林旧事》中回忆南宋杭州城的上元节:“元夕节物,妇人皆戴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衣多尚白,盖月下所宜也。”
元宵节有灯,有月,灯月交辉。灯中月下,妇人着白衣裳,戴蛾儿雪柳,恍若画中仙子。“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行乐如此,真不知是人间是天上也。
而此时的密州乃一荒僻山城,元宵节无甚可乐,今昔迥异忽令人老。听见击鼓吹箫,循声而去,原是村民在社祭祈年。很快灯残火冷,只剩下昏昏雪意云垂野。如此枯寂凄凉,怎能不叫他怀念钱塘?!
出任密州虽是升职,然而比起杭州,日子却难过多了。苏轼在翌年所写的《超然台记》中说:“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密州不但无杭州的湖山之美,且连年蝗旱民生艰难,更让他忧心。此时即使想中隐怕也不能也不忍,想游于物外怕也只得片刻超然。
《苏轼文集》,苏轼著,孔凡礼注解,中华书局 2004年11月版
4 再来已是百年身
当年离开杭州时,苏轼就预知自己还会再来。自密州之后,他先后调任徐州、湖州,在湖州期间经历了御史台案的牢狱之灾。出狱后,接着在黄州度过人生中很重要的四年,从此自号“东坡居士”。而后又在汝州、宜兴短暂停留,直至被召回汴京,相继任礼部郎中、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并担任了宋哲宗的老师。然而好景不长,三年后他再次离京。
十五年间,几度大起大落,1089年再回杭州,苏轼已53岁。欧阳修任颍州
(在今安徽)
知州时,非常喜欢当地的民风物产水土气候,那里也有个“西湖”。二十二年后,当他如愿以偿归老颍州,不禁有了沧海桑田的陌生之感。在咏西湖的《采桑子》组词最后一首中,他说:“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
苏轼此番归来,一切仍很亲切,湖山如有待,鱼鸟若含情。与欧阳修不同,苏轼不是回来养老,而是出任太守,因此仍是“主人”。他想为杭州做点事,造福百姓。
重游西湖,见湖上菰草丛生,不复当年烟波浩淼,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湖。当时财力严重匮乏,他向朝廷申请拨款,并想办法集资,最终事做成了。他不仅疏浚了西湖,还修建了千古流芳的苏堤,均有诗为纪。
苏轼在杭州写的诗大多旖旎,他自己也说:“游遍钱塘湖上山,归来文字带芳鲜。”比如这首《春宵》: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如果说黄州在苏轼的诗词中有男性的阳刚,那么杭州则是女性的柔美。何处无春宵,何处无花月,又何处无歌管楼台秋千院落,但少了湖山,少了杭州独有的气质,就不一样了。花月、歌管楼台、秋千院落,这些事物的感觉加在一起,生出了别的什么,那就是钱塘春宵。
《苏东坡传》,林语堂著,张振玉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1月版
5 个人书写与公共记忆
在杭州任期不到两年,苏轼又被调回京城,不久再次外任,后来更如转烛飘蓬,岭南已远,又之海南。直至三年后放还,客死常州。1091年离开杭州时,他应知此生与西湖永别了。
临行前,他写了一首《八声甘州》寄诗友参廖子。参廖子是僧人道潜,浙江于潜人。苏轼贬谪黄州时,参廖曾不远千里去追随他。此词曰: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
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情至深至诚,则不假修饰,平实话语,自能感人。55岁的人,宦海沉浮,余生几何,此别能不沾衣?然整首词深情而旷达,绝无暮年衰飒气象。这大概是苏轼深受中国人喜爱的地方,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坎坷却仍能时时旷达处处超脱,最重要的还在于,他的旷达和超脱不是装出来的。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世界对于他如同雪泥,雪化了,脚印就没了。他的灵魂是飞翔的,但并不需要飞在云里。任何平凡的小事物,箪食瓢饮,明月清风,山川木石,诗与艺术,都能让他即刻获得自在,都足以让他飞翔。
不论是《饮西湖初晴后雨》《望湖楼醉书》,还是他回忆中的灯火钱塘三五夜,抑或苏堤六桥、东坡肉等,苏轼的个人书写,早已变成中国人对杭州的公共记忆。杭州曾是他的前世,他的记忆,而后他则成为杭州的记忆。
作者 | 三书
编辑 | 徐悦东
校对 | 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