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酸检测可以查出“小偷”(即病毒),抗体检测则可以找出“警察”。在国内疫情可控、海外疫情发酵的背景下,海外“警察”(抗体)多,正在被动实现群体免疫;而国内“警察”少,如果疫情倒灌,反而不利于形成阻断病毒传播的天然屏障
4月22日,国务院总理李克强主持召开中央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工作领导小组会议,决定大规模开展核酸和抗体检测。
生命科学科普作家、华大基因CEO尹烨在接受《财经》专访时表示,核酸检测可以查出“小偷”(即病毒),抗体检测则可以找出“警察”。在国内疫情可控、海外疫情发酵的背景下,海外“警察”(抗体)多,正在被动实现群体免疫;而国内“警察”少,如果疫情倒灌,反而不利于形成阻断病毒传播的天然屏障。“摸清家底,以便更有针对性地展开下一轮防控”,尹烨说。
尹烨在华大基因工作已超20年,新冠疫情期间,尹烨每天的睡眠时间仅为4小时,但他依旧笔耕不缀,在个人微信公众号“尹哥聊基因”、喜马拉雅“天方烨谈”栏目中科普生命科学知识,不断纠偏人们对新冠疫情的错误认知。
3月中下旬以来,“雅培5分钟查出阳性”、“斯坦福15秒搞定”、“指尖验血5秒查出抗体”等消息,令世人瞩目;“美国检测技术先进、一个月内技术迭代7次”的说法,开始在网络上传播。
尹烨觉得,非专业人士的认知错误甚多,一些专家也把实验室场景无限放大到了生活场景之中,造成了社会不必要的恐慌。4月下旬,尹烨分3次接受《财经》专访,详解检测技术的原理,以及病毒与人的共生关系,呼吁民众“守脑如玉”。
《财经》:指尖验血,5秒查出新冠抗体,靠谱吗?
尹烨:核酸检测是早期筛查,查什么呢?“小偷”。病毒是潜伏在你体内的“小偷”。血清学检测,查的是抗体。抗体是“警察”,专门用来抓“小偷”的。
“小偷”会变异,会“伪装”,“警察”就必须是特异性的,每个抗体只识别一类“小偷”。而产生抗体的免疫细胞则是“警校”,“警校”负责放出特异性“警察”,抓特异性“小偷”。
为什么核酸检测是早期筛查的手段?病毒感染机体,最先能检测到的是病毒的核酸。“小偷”进入身体以后,每个人产生“警察”的速度是不一样的。“小偷”进来8天,才有一半的人体可能会检测到“警察”,而且,需要“警察”达到一定的量才能被查出来,比如,你体内的“警察”超过100个,抗体检测才能发现。
指尖验血测抗体的优势是快、操作便捷,适合与核酸检测相结合来确诊是否被新冠病毒感染,但如果单独使用这种方式,“警察”没及时出现或者“警察”数量不够的时候,你就查不出来,就会有非常大的漏检风险。
目前,不管是在中国新冠诊疗指南,美国FDA(美国药监局),还是世卫组织发布的文件,核酸检测仍然是新冠肺炎确诊的金标准,抗体检测可以作为核酸检测的重要补充。
《财经》:Bodysphere公司宣称2分钟查出新冠抗体,靠谱吗?
尹烨:Bodysphere在宣传的时候声称已获得FDA授权,随后被FDA明确驳斥,在愚人节闹了一出乌龙。该公司以“2分钟快速检测”为噱头,其实用的就是胶体金法测抗体,这是一种常用的免疫标记技术,因以胶体金为标记物,可以对蛋白质(抗原抗体)等大分子物质进行定位定性检测而命名。
胶体金检测不是新技术,它其实已经非常成熟,具有检测便捷、结果判断直观等特点。验孕棒就是胶体金法,验尿,两条杠表明你可能怀孕了,时间也是只有几分钟。Bodysphere公司是验血,标准依旧是“两条杠”。但是,抗体代表的是“感染过”,不一定是“感染中”。
“两条杠”检测虽然有其独特的优势,但我还要再三强调,由于被新冠病毒感染后抗体产生的窗口期较长,抗体检测并不适用于新冠肺炎的早期筛查,需要与核酸检测配合使用。
《财经》:雅培公司5分钟查出核酸阳性,靠谱吗?
尹烨:首先,雅培公司IDNOW的正式宣传是“as little as five mins”,即最低5分钟,其实完成检测需要20多分钟。普通RT-PCR的检测时间是2—3小时,但我们要知道一点,检测时间缩短的同时,要不可避免地牺牲灵敏度。
我们普通RT-PCR的检测限是100-500copies/mL,而雅培的这款快速检测仪,检测限要达到4000copies/mL。也就是说,要等到病毒载量非常高时才能被检出,所以这个检测依然不适合早期筛查的场景。
《财经》:病毒载量高,人会不会已经不是轻症了?
尹烨:追问得好。其实一秒钟就能测出来,你信不信?如果患者不幸过世,体内有天量病毒,比如一毫升样本中有多达10亿个病毒,这种停尸房样本,一秒钟就能测出来。我们所做的核酸检测的下限,是100个样本,病毒载量很低的时候,我就给你查出来了。雅培的检测,样本需要4000个病毒/毫升,这时候就不是零星的“小偷“了,而是”小偷“团伙,当然是团伙容易鉴别,可绝大部分早期病人体内单位体积的“小偷”都低于4000个。
至于“斯坦福15秒“,也是停尸房样本,没什么早期筛查意义。
《财经》:通过唾液做核酸检测,准确率100%?
尹烨:还是一样的问题。无论什么技术,病毒总归来自于样本。现在的研究已经表明,鼻/咽拭子中的病毒含量还是要高于唾液的。如果鼻/咽拭子中都没有足够病毒可被检出的话,唾液的又怎么可能呢?该方法宣传的所谓“准确率达到100%”,那是指他的实验中与咽拭子检测的结果符合率为100%,而咽拭子本身就无法达到100%,它如何能达到呢?尤其在感染初期病毒载量较低的时候,还是要用咽拭子样本才可以更早地检出病毒。唾液检测并没有宣传或想象中那么“高大上”,选择使用唾液做检测,实际上还是医疗资源不足(比如咽拭子缺乏)的无奈之举,需要你用吐痰的方式去吐唾液,吐痰是要咽部用力的。
《财经》:核酸检测是一种怎样的技术?为何需要等待3个小时才能出结果?
尹烨:荧光定量RT-PCR检测技术,是目前为止全球使用的最为广泛的一种技术。全球使用RT-PCR技术的试剂盒反应时间均在2-3小时,中、美、德、韩批准的都相似。
如我在之前所说,检测时间和灵敏度在一定情况下是负相关的,单次样本检测时间过短,造成漏检的可能性势必就增加。而RT-PCR技术兼具批量大、灵敏度高,成本相对较低等优势,所以在早期筛查场景下,使用这个技术是非常适宜的。
另外一点,在批量筛查的场景下,“多就是快”。什么意思呢?虽然一份样本需要3小时,但因为可以批量操作,所以折算成一份样本的时间可以非常短。比如,如果日检测通量可达到2万例,这样折算一份样本不足5秒钟即可出结果(1天86400秒,可交付2万份样本)。
疫情至今,中国的检测试剂盒先后获得了中国、欧盟、美国、日本和澳洲的相关资质认证,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中国头部公司的检测试剂是稳定可靠、全球认可的。
美国总统特朗普亲自“宣传”的雅培检测法,他在现场把机器弄反了(笑),而且,这种检测比大批量的核酸检测至少贵5倍。它当然有自己的特殊场景。中国是大型公立医院为主,批量测试更合适;美国基层诊所最多,一个医生每天也就面对七八个患者,雅培的设备很合适。但我们不要神化它,它不是黑科技,中国也有,3月16日就获批了,在杭州。
中国的诊断试剂,与美国是否有差距,应该说基本相当,我们更多的是在一体化集成技术方面有一些小差距。
《财经》:一位知名院士团队的最新研究表明,粪便里也有活病毒。那么,患者治愈的标准或者隔离的标准是否需要调整?病毒是否有活死之分、强弱之分?我们如何界定并应对?
尹烨:关于粪便中检测到的新冠病毒,一直以来有多种争议,某篇文章说能够培养出活病毒,另一篇又说培养不出来活病毒。这是为什么?首先,所谓“检测出病毒”,可能是病毒的残骸,这个时候其实已经不具有传染性了。至于说粪便中能否培养出活病毒,要看培养条件,用较好的实验室培养条件让少量病毒”起死回生”,这当然是做得到的。粪便中虽然可以分离到活病毒,但日常条件下传染性也相对较低。
《财经》:此前,中日医院呼吸科林江涛教授在接受我们专访时,提到了实验室场景和生活场景的区别,他的意思是,不要把实验室场景搬到生活场景中,造成不必要的社会恐慌。
尹烨:对科研人士来讲,这是基本常识。但疫情发生以来,发生了大量把实验室场景放大到生活场景的“事件”。比如所谓的“双黄连体外有效“,体外是可以杀毒,但到了体内,这种场景根本无法重现,你能把双肺浸泡在双黄连里?
上周特朗普也犯了类似错误,呼吁向体内注射消毒剂杀毒,导致很多美国民众因此就医。作为公众人物,专业也好,不专业也罢,在疫情这个特殊时期,谨言慎行为好。如果是科研人士,在发表研究成果的时候,同时需要对民众科普,比如,“体外与体内不是一回事“,”一万个‘体外有效’,才会催生出一个‘体内有效’。
《财经》:新冠病毒还有很多“未知”,这可能是民众容易听信各种说法的根源。
尹烨:你说得对。流感感染人数更多,从长周期看,新冠肺炎死亡率可能会与流感仿佛,但民众对“已知”的流感就不恐慌,对“未知”的新冠病毒就“惊弓之鸟”。
不仅民众如此,专家的认知也在不断迭代。核酸检测是近10年快速进入临床的新技术,SARS期间还没有大量应用。这次疫情,即使是知名的专家,认知上也有偏差,比如,把“技术准确率”和“临床阳性率”混为一谈。
刚才已经谈到,病毒是“小偷”。那么,“技术准确率”就是把“小偷”抓出来的能力,比如100个“真小偷”,能抓出来95个,那就是95%的准确度;而“临床阳性率” ,是说在所有受检人群中有多少“真小偷”被检出(只是打比方,并无歧视患者之意),这两个概念差别还是很大的。假定100个疑似检测者里只有20个“真小偷”,你把它们都抓出来了,那么准确率是100%,但部分专家却误解成准确度只有20%,公开传播以后,在社会上就造成了很大的质疑和混淆。
疫情期间,众说纷纭,我有个半开玩笑的说法,民众“守脑如玉”比“守身如玉”还重要。
特效药、疫苗与免疫力平衡
精壮暴死,久病延年
《财经》:特效药和疫苗的原理是怎样的?有人说,特效药好比大炮打蚊子,难度低,会先出来;疫苗是精准打击,难度大,会后出来。特效药和疫苗,在应对传染病中,分别起到怎样的作用?
尹烨:药物和疫苗面对的人群是不同的,药物主要针对于患者,而疫苗是给健康人用的,主要作用是预防。全球各个国家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药物和疫苗的开发,有效的药物已经有了眉目,但目前还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针对新冠的特效药,其实,病毒疾病很难找到特效药。
通常说来,研究一个完整意义上的新型药物需要花费十数亿美元,耗时10年以上。特效药物的原理无外乎两种:1.调节人体的免疫力,让人体免疫系统适时地产生抗病毒特性来打败病毒;2.通过抑制病毒的复制从而减弱病毒在体内的繁殖。
疫苗的原理就是提前注射减毒或灭活的病毒或病毒分子片段,刺激人体的免疫反应并产生抗体,等到下次真正的强大敌人侵袭时,一举歼灭。
特效药的开发难度并不低。可以说,找到特效药是目前各项新冠研究工作的重要工作。但对于传染病的防控,疫苗的持续开发是重中之重,SARS之后疫苗研发的半途而废就是一个的教训。不得不说,在抗疫过程中,各种手段都是必要的,也都是应该储备的,多手段齐上,才是一个更加明智的选择。也就是说,无论是特效药、疫苗都会是一个重要手段但不是唯一手段。
《财经》:细胞因子风暴可能会置人于死地,在没有特效药和疫苗的背景下,人类目前都有哪些手段,避免细胞因子风暴发生?
尹烨:避免细胞因子风暴,核心是把免疫力调节在合理水平,即:不能过于亢奋,结果“杀敌一千,自损一万”。这不是个新课题,只是随着对新冠病毒的了解加深,临床开始越发关注这个指征以减少危重率进而降低病死率。针对这个问题,临床还是有一些办法的,部分研究者认为,中药的使用,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细胞因子风暴的发生。
免疫力弱,感染病毒的风险自然大幅增加,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但免疫力又不是越强越好,而是要保持平衡,中国有句古话,精壮暴死,久病延年。也就是说,你免疫力太强的话,也许在壮年突然“挂掉了”。我个人的观察是,个别医生的去世,或许就受累于此。作为医生,太知道吃哪些药物可以增强免疫力了,比如增强免疫力的胸腺肽,结果可能是过犹不及,免疫力太强,反而引发了细胞因子风暴。
一般来说,治疗过程中,人体杀死细菌后,细菌体内的大量内毒素,就会释放到人体血液中去。除了抗病毒,我们还要抗这种有害菌。炎症因子很复杂,这里不展开了,千百年来,我个人的看法是,中医一直围绕平衡人体的免疫力做文章,把人体的免疫力调节到“居中”的位置。
《财经》:在特效药和疫苗短期内无法出现的情况下,新冠疫情是否可能有第二波第三波高峰?新冠疫情预计何时可以结束?如果医疗资源不被挤兑,病死率在1%以下,我们是否需要放松社交管制?
尹烨:在我来看,想要结束新冠疫情,今年之内是不太可能了。据摩根大通研报预测:全球新冠第一波疫情距离顶点已经不再遥远。在第一轮峰值过后,疫情可能呈现多轮爆发的态势,但下一波传染范围可能更小,死亡率更低。摩根士丹利的分析模型显示:大众广泛接种的疫苗的时间要等到2021年3月。
严格管控和复工复产确实存在矛盾,政策确实应该适时调整,不能因噎废食。但反过来说,在有效药物和疫苗上市且充分供应前,人类还不能完全放松,更需要找到一种与新冠长期共处的生活方式。
《财经》:面对像美国历史上“伤寒玛丽”那样的无症状感染者,我们应如何应对?依据何在?
尹烨:人类知道微生物的存在,是在17世纪下半叶,因为显微镜出现了。但之后200年,没人认为微生物是传染病的原因,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某国或某地不做检测,就没“感染”。
人类第一次看见未知的生物,就会大惊小怪,就想把微生物全部 “干掉”,“汉贼不两立”,这就会导致“用力过猛”。直到“伤寒玛丽”的出现,改变了人类的认知。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被发现的“无症状感染者”+“超级传播者”,玛丽携带有伤寒杆菌,却没有任何症状,她一生中直接传播了51例伤寒,其中至少3例死亡,间接被传染者不计其数。
随着人类对微生物的认知越来越深,我们发现,几乎所有的传染病都有无症状感染的现象。所以,无症状感染出现在新冠病毒身上并不意外。正如玛丽无症状感染者的身份被确认,得益于当时显微镜的发明以及粪便培养技术一样,新冠无症状感染者数量增多,原因之一正是核酸检测技术提升以及检测覆盖面的扩大。
对于无症状感染,我们需要重视,但不必恐慌。如果一个感染者没有呼吸道症状,传播途径就是剩下飞沫传播,传播的可能性会相对减少。我们只要能及时检测和发现,并严格按照目前的防护措施进行防护,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控制传染。
现在我们知道了,每个人身上都会携带无数病毒,烈性病原也可以带菌生存很多年,比如“伤寒玛丽”。在生命科学中,唯一的不例外就是例外,如果符合传染条件,绝大多数人都会感染艾滋病,但就是有人永远不得艾滋病,她是“艾滋病玛丽”。
总的来说,新冠疫情,是全人类第一次从分子和基因的层面学习和认知病毒。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新冠病毒有特点但绝不特殊。我们只是用了新技术,看清了自然界中本来就存在的现象。
《财经》:无症状感染者数量增多,原因之一正是因为核酸检测技术提升以及检测覆盖面的扩大,那么在核酸检测覆盖面还不足的时候,以它为金标准,决定患者是否具备住院的资格,是否过于超前了?
尹烨:你说的是武汉在疫情早期的状况。回头来看,临床标准和核酸检测相结合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后来的指南也对此进行了完善。
《财经》:全球主要经济体都开始较大规模地展开核酸检测和血清抗体检测,中国也已开始进行,我们需要筛查出所有“伤寒玛丽”吗?
尹烨:在国内疫情可控、海外疫情发酵的背景下,海外“警察”(抗体)多,正在被动实现群体免疫;而国内“警察”少,如果疫情倒灌,反而不利于形成阻断病毒传播的天然屏障。“摸清家底,以便更有针对性地展开下一轮防控”。
《财经》:刚才你谈到,因为检测技术提升、覆盖面扩大,“伤寒玛丽”等无症状感染者的广泛存在,意味着新冠病毒会长期与人类共存。通过这次新冠疫情,人类应如何调整与病毒、与自然界的关系?
尹烨:病毒存在于这个星球已经有数十亿年了,我们人类,也就是智人,往多了说,统治地球也就1万年。你能说你是地球的主人,而病毒不是?从智人出现那天起,病毒就与我们相生相伴
从病毒的角度来说,它们感染宿主的首要目标不是用强致病性或致死率杀死宿主,而是和宿主共存。目前来看,新冠病毒可能会像流感一样,周期性、季节性、社区性传播。我们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并考虑如何大范围内和病毒共存。同时,人类也别再轻易去干扰其他物种的栖息地,打破自然界的平衡。
在过去的17年里,人类已经被冠状病毒绊倒3次了,2003年的SARS,2012年的MERS,2019年底的COVID-19,而人类毫无办法。大家一直都盼着,是不是气温一升高,它就退了?但现在温度已经很高了,前段时间大家表扬的新加坡也出了很大的问题,所以新冠病毒在告诉我们,该以一个什么样的方式去认知生物,去认知生命科学,人类需要对这个星球上的其他主人保有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