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之战后四年,公元212年,曹操跟孙权,又在濡须口杆上了。
濡须口,地处长江以北、淮河以南的今安徽含山县与无为县之间,为了攻克这个小小的地域,魏国从212至252年,历时四十年、先后四次发动濡须之战,最终却在这里惨败而归。
就在公元212年的第一次濡须之战失败后,曹操感慨地说:
“生子当如孙仲谋,刘表的儿子跟孙权相比,真是跟猪狗一样啊!”
▲作为江淮流域重镇,濡须口是孙吴的力保家门之战
在两军对峙一个多月后,孙权给曹操写信说:
“春水方生,公宜速去。”
意思是说春天来了、江水渐涨利于水攻,你要懂得军事形势,然后孙权又附上一张小字条说:
“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占不到便宜的曹操,无奈下拿着信件跟各位将领说:“孙权不欺孤也。”于是主动撤军。
然而魏国并不死心,此后一直对濡须口发起冲击,到252年司马师、司马昭兄弟掌权时代,魏国军队又在濡须口大败,遭遇惨败的司马昭甚至为此“坐失候”。对于魏国来说,濡须口,是个继赤壁之后的伤心地。
在魏国看来,濡须口地处长江以北、淮河以南的江淮流域,而要击败孙吴,就必须彻底控制淮河流域,争夺进入长江流域的主动权。
而对于孙吴来说,长江流域是老孙家的经济命脉,如果持续在此发生大战,必将对孙吴政权的经济基础造成重大破坏,因此最好的战争策略,就是拒敌于江北的淮河流域,为吴国提供战略纵深,避免破坏江南之地。
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战争方略“守江必守淮”,正是从三国时代老孙家开始的。
作为中国七大河之一,淮河介于长江与黄河之间,在古代与长江、黄河和济水并称“四渎”,其发源于河南南阳的桐柏山河谷,流经河南、安徽、江苏三省,全长1000公里;而支流纵横交错的淮河流域更是跨越河南、湖北、安徽、江苏和山东五省,流域面积达27万平方公里。
而实际上,作为中国南北战争的分界线,这个地点并非在长江流域,而是在长江以北的淮河和淮河流域。
中国历史进入三国时代以后,魏蜀吴三国的战争围绕着秦岭、长江一线展开,在魏蜀之间,战争的分界线主要是秦岭地区,而魏吴之间,战争的分界线看似在长江,但双方真正的争夺指向,其实明确指向长江以北的淮河流域。
对于孙吴政权来说,以孙权为首的东吴君臣,很早就看出了“南得淮则足以拒北,北得淮则南不可复保”的道理,因此就在212年第一次濡须之战后六年,公元218年,为了争夺淮河流域的中正之地合肥,孙权发起了第一次合肥之战,最终却被曹魏打得灰头土脸。
在214年第二次合肥之战中,曹操手下大将张辽甚至以800步兵大破孙权十万大军,打得当时东吴老百姓每次吓唬小孩哭泣,都说“张辽来了”,小孩立马就不哭了。
此后一直到253年,孙吴政权历时35年前后发起了五次合肥之战,而跟四次濡须之战相反,东吴的五次合肥之战最终却以惨败而归告终。
▲合肥,是控制淮南地区的要冲
当时,魏吴两国长期在淮河一带相持、互有胜负,对此魏国名将邓艾(就是后来率兵进入成都,攻灭蜀汉的邓艾)向司马懿献出高招说,魏国与东吴连年征战,而战线基本僵持在淮河一带,但战事要持续,粮食运输和土地耕耘是基础,因此他建议在淮河南北进行大规模的军事屯垦,最终灌溉农田二万多顷,使得淮河流域成为曹魏进攻东吴的先锋阵地,最终为西晋灭亡东吴,奠定了经济与军事基础。
而将淮河流域彻底视为战场、没有进行开发利用的东吴政权,则在280年最终被西晋所灭。
在淮河流域争夺战中,作为曹魏的继承者,司马家族最终笑到了最后。
作为与秦岭并列的中国南北分界线,淮河流域北部与黄河连为一体,南部则与长江连为一体,因此无论是黄河还是长江政权,都将淮河视为本流域的自然延伸部分,也因此,秦岭淮河流域不仅成为了中国南北地理分界线,而且更是成为了中国南北军事、政治分界线。
与东吴政权因为失去淮河流域导致亡国不同的是,东晋以及后继的南朝刘宋、萧齐、萧梁帝国,则因为夺得了淮河流域的主动权,而得以与北方实现了持续两百多年的对峙,甚至时不时在战争中获得主动权。
对于北方政权来说,从北方南下,秦岭险峻并不是最佳选择,因此淮河就成了必选之地,东晋太元三年(378年),已经统一北方的前秦皇帝苻坚发动南征,耗时一年最终在379年先拿下了淮河流域的重镇襄阳,四年后的383年,前秦从淮河西部到东部,前后共部署112万大军南下,随后在淮河流域历史上争夺最为激烈的寿阳(也称寿春,寿县),发生了淝水之战。
从两淮流域的防御体系来看,两淮战场可以分为淮东和淮西,其中淮东根本在扬州,它以淮安、盱眙为门户。淮西根本则在合肥,其中凤阳、寿县是藩屏。
从襄阳沿着淮河流域东进的前秦大军,首要的攻击地很自然地指向了淮西的藩屏寿阳,而根据统计,截止公元1600年以前,中国历史上发生过30次以上战役的地方除了长安、洛阳和南京,寿阳(寿县)排行第四,合肥第五,湖北襄阳第六,甘肃临夏第七,江苏徐州排行第八,河南开封和南阳分列第九和第十。
由此也可见,作为淮河流域重镇,在今天看起来似乎名不见经传的寿阳(寿县),在古代战争史上的地位之重要。
▲今天似乎默默无闻的寿县,却是中国历史上最惨烈的兵家必争要地之一
面对前秦大军,吸取了东吴亡国教训,已经在淮河流域耕耘多年的东晋政权,最终依靠着在淮河流域开发训练的8万“北府兵”大破前秦的百万大军,此后东晋趁机北伐,直接将国界推进到了黄河以南,从而为此后长期的南北对峙奠定了基础。
淝水之战后二十年,倚靠着淮河流域的精兵北府兵,刘裕甚至不仅一度收复洛阳和长安,甚至率兵攻灭南燕、后秦,兵锋一度进入山东等地,达到了南朝时期的军事巅峰,而这一切的基础,都是建立在淝水之战后,南方政权控制、经营淮河流域的基础上。
然而到了刘宋后期,公元436年,宋文帝刘义隆由于猜疑、诛杀了北府兵最后一位名将檀道济,临死前,檀道济愤怒大喊说:
“汝乃自毁万里长城也!”
檀道济死后,北魏君臣立马相互庆祝说:
“道济已死,吴子辈不足复惮。”
檀道济死后,淮河流域的屏障北府兵逐渐瓦解,檀道济死后15年,刘宋元嘉二十七年(450年),北魏大军甚至进攻到了与建康(南京)隔江相对的瓜步,对此,宋文帝刘义隆登上石头城北望感慨地说:
“如果檀道济还在,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而失去了淮河流域主动权的南朝各国,从此步步进入守势。
到了南朝梁武帝时期,梁武帝为了夺回淮河重镇寿阳,甚至耗费两年时间在淮河修筑了一道拦河大坝,并于公元516年扒开大坝水淹寿阳城,结果由于北魏军民提前转移,这次水淹寿阳不仅没有伤害到北魏军,相反反而使得梁朝好不容易夺回的淮南地区“缘淮城戍村落十馀万口皆漂入海”,造成了一出人间惨剧。
到了梁武帝后期的公元548年,东魏叛将侯景从寿阳起兵南下,一年后攻占梁朝首都建康(南京),梁武帝活活饿死。侯景之乱后,梁朝在长江以北的淮南领土几乎全部沦丧,此后,失去淮河流域屏障、代梁建立的陈朝成为南朝四国中领土最少、实力最弱的朝代。
而在北方夺取淮河流域、奠定北强南弱的局势后,陈朝最终如东吴一般,走上了覆灭的道路,被代北周而立的隋朝灭亡。
对于中国古代南北方政权来说,在作为各自政治中心的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决战,都不是理想之地,也因此,相对远离核心区的淮河流域,也就成了南北争战的主战场。
也因此,所谓“守江必守淮”、“南得淮则足以拒北,北得淮则南不可复保”也成为了历代南北政权的至高战略。
▲淮河流域控遏南北
唐朝安史之乱后,江淮流域各地藩镇割据,断绝了江淮流域的财赋贡献,使得长安政权岌岌可危,其中作为淮西节度使的吴少诚家族更是割据淮西长达三十年。
在此情况下,唐宪宗元和十三年(817年),唐朝名将李愬最终在大雪之夜奇袭淮西重镇蔡州,并俘虏了当时的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结束了淮河流域长达三十多年的割据。
此后两年,唐宪宗东征西讨,一度结束了唐朝自安史之乱后出现的藩镇割据局面,使得唐朝一度出现了“元和中兴”的有利局面。
唐宪宗后唐朝藩镇复兴,到了唐朝末年的公元897年,控制淮河流域的杨行密与控制中央朝政的朱温为了争夺淮河流域,又爆发了清口之战,最终朱温战败,此后,一直到后周世宗以前,中原地区都无法再控制江淮流域和东南地区。
被称为小型淝水之战的清口之战,最终也成为了奠定五代十国四分五裂局面的重要战役。
而历时38年的宋蒙襄阳之战(1235-1273年),随着南宋战败丢失江淮流域,最终也极大改写了此后中国史的走向。
公元1234年,稀里糊涂的南宋与蒙古联合攻灭金国,在消灭障碍金国后,此后蒙古人频繁南下,对作为淮河流域和汉水重镇的襄阳发起了持续达38年之久的攻城战。
由于荆襄地区守卫森严,期间蒙古人一度希望能从四川入手,然后再溯长江而下进攻南宋,然而1259年,蒙古大汗蒙哥在围攻四川钓鱼城时兵败殒命,此后,蒙古人最终改变策略,到了忽必烈时期,南宋降将刘整向忽必烈进献了攻灭南宋的战略:
“先攻襄阳,撤其捍蔽!”
“无襄则无淮,无淮则江南唾手可下也”。
作为南宋名将孟珙的老部下,刘整深谙南宋帝国的命脉之所在,而随着刘整的叛逃献计,驰骋亚欧大陆,但在此前二十多年攻宋战争中却始终找不到北的蒙古人,才终于建立了攻灭南宋的至高战略。
此后,宋元战争进入到了新阶段,忽必烈则耐心布局,最终历时六年,终于在南宋咸淳九年(1273年)攻下与襄阳一江之隔的樊城,迫使襄阳守将吕文焕力竭降元。
襄阳失守后三年,蒙古军又顺着江淮流域步步推进,最终于1276年攻占临安,又三年后,随着南宋最后的十万军民在1279年的崖山之战中失败,不甘屈服的陆秀夫最终背着宋帝昺在广东江门海域跳海自尽,至此,南宋最终灭亡。
而追究这场持续了整整48年的宋蒙战争(1235-1279年)的核心转折点,就在于忽必烈采纳了南宋叛将刘整提出的“取荆襄、夺淮河”战略,失去了淮河流域屏障的南宋帝国,最终彻底覆灭于崖山的怒海波涛之中。
▲襄阳失守后,南宋的江淮流域全部暴露在蒙古军锋线之下
到了明朝末年,随着满清的入关南下,希望为南明政权振兴天下的大儒顾炎武,在详细考查了立足于东南的孙吴、东晋、宋、齐、梁、陈、南唐、南宋八代政权的成败兴亡后,提出了“厚荆襄”、“阻两淮”的东南立国之本,然而,随着南明政权的最终溃败,顾炎武的战略构想也最终付诸东流。
1948年淮海战役之前,白崇禧也向蒋介石提出了“守江必守淮”的战略构想,但在解放军的迅猛攻势下,内部分裂的国民党军队迅速土崩瓦解,从1948年11月6日至1949年1月10日,仅仅耗时两月的淮海战役最终彻底摧毁了国军在淮河流域的势力。
随后,国民党军队李延年第6军团、刘汝明第8兵团放弃了淮河以南、长江以北广大地区,撤往江南,而失去了淮河流域的军事屏障,国民党军最终在南方一溃千里,而失淮河则失天下的古训,最终在淮海战役后再次得到验证,随后,解放军在没有经历重大战役的情况下节节推进,顺利解放全国。
而从212年曹魏孙吴的濡须口之战开始,到1949年淮海战役结束,历史最终以无数的兴亡成败,验证了淮河流域在中国南北方军事战争中的至高地位,所谓“得淮河者得天下”,历史诚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