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山云居寺石经山唐代石经拓片。
何数夫妇墓壁画中的何数画像。首都博物馆藏
史思明墓出土的玉册。首都博物馆藏
宋俨墓志铭拓片,原石故宫博物院藏。这方墓志记载了幽州藩镇朱滔发动的四镇之乱。
康氏结束了自己78年的人生。不久之后,她漫长的人生,将会浓缩成短短的几行字,刻在墓志铭上,埋入深深的地下。直到1200年后的一个下午,在北京陶然亭东侧燕京汽车厂院的工地中,她和夫君的遗骨,以及那方以简短笔墨记录了她漫长一生的墓志铭,才从历史幽暗的深处被发掘出来。尽管这意味着对她沉睡的粗暴打扰,但这位湮没在历史中的女子,终于有机会向世人讲述她所亲历目睹的一切。
那时,北京被称为“幽州”。那是一座周长二十五里的城市,因为这里是先秦时代燕国的所在,因此也被称为“大燕城”。尽管按照今天的地理方位,唐代幽州城所在位置,不过是广安门到白纸坊大街一代,但在当时,这已经是一座大城,城内二十六坊,向四面敞开十座城门。
幽州城既是幽州的治所,也是商贾云集的北方都会。随着隋末之乱的疮疤在贞观之治的疗愈下逐渐平复,幽州也迎来了它的清宁时光。这里被唐太宗设置为招抚诸蕃各部,施以帝国怀柔远人恩泽的羁縻州。突厥、契丹、奚、高丽、铁勒等各族民众杂居其中。更有从遥远西域而来的胡人,他们是一群追逐商利,奔走四方的粟特商贾。凡是有利可图之地,长途跋涉,也会远来其间。
康氏就是一名粟特人。尽管她自称“兰陵康氏”,似乎与当时兰陵的世家大族攀亲附戚。但这不过是一种当时普遍存在的虚荣心。对大唐光辉灿烂文明的向往,让这些倾心归化的异族胡人,甚至不惜篡改自己的祖籍乡贯,仿佛自己从数代之前的祖先开始,就一直居住在这个心向往之的国度,从未离开——哪怕人人都知道,这种攀附,已经形同具文。
康氏出生之时,正值大唐高宗治世的咸亨三年(672),总体上说,大唐帝国的运势仍在蒸蒸日上。幽州,与毗邻的营州虽然属于帝国东北边徼,但也在帝国之下,享受着难得的清宁时光。然而,清宁时光却不久长,24岁那年,康氏目睹了人生的第一场血腥战乱。
当年唐太宗东征高句丽时,曾因靺鞨部族与高句丽并肩对抗唐军,而对其痛下狠手。多达三千三百多名靺鞨士兵惨遭活埋。高宗最终征服高句丽后,靺鞨北部各部落,连同他们的首领大祚荣,被强制驱遣迁往营州。
同袍被唐军血洗,同族被驱遣离乡,尽管在唐帝国的武力震慑下,靺鞨人不得不委曲求全,压抑内心仇怨,装作帝国恭顺的臣民。696年,营州契丹松漠都督李尽忠等契丹人因对营州都督赵文翙奴役暴政不满,在突厥默啜可汗的支持下,起兵反叛,背负血海深仇的靺鞨一族也加入叛军队列之中。武瞾派出大军进剿。幽、营二州成为前线阵地。两州几番易手,无论是叛军攻占,还是被官军收回,都免不了一场劫掠。武曌派出平定叛乱的武氏子侄,更是暴虐成性。武懿宗“所至残酷,民有为契丹所胁从复来归者,懿宗皆以为反,先刳取其胆”。
康氏一家如何逃脱这场战乱,不得而知。但或许正是历经战乱,才让她年纪轻轻,便学会了自全之道,得以在血雨腥风中得享高年。这场扰动整个黄河以北地区的变乱,一年后才被平定。但战乱的创痕,却难以即刻平复。战后,一位叫陈子昂的诗人来到幽州,写下了那首怅叹千古的杰作《登幽州台》: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刀光剑影之下的血腥戾气
回望幽州历史,总给人一种血雨腥风扑面袭来的惊惧感。
自秦灭燕国之后,燕国旧地悉数入秦。但秦帝国的暴政并未持续久长。以强力压制天下的秦始皇身死不久,帝国便风雨飘摇,天下群雄并起。长达数年的战乱,各地靡不受难。燕地自然也难逃灾劫。及至汉高祖刘邦以武力平定天下,分封功臣为侯王。功臣卢绾被封为燕王,定都于蓟。但这位功臣却难以忍受皇帝的猜疑,野心被猜忌鼓荡而起,他暗中与诸侯陈稀勾结,并且与汉帝国的死敌匈奴通使,意图生变。隐伏的阴谋尚未发动,就被皇帝侦知。朝廷派遣大军压境,燕地再受兵燹之祸。卢绾逃亡匈奴,最后死在那里。
刘邦将自己的儿子刘建立为燕王。但自己死后,皇后吕氏篡权,改封自己的侄子吕通为燕王。吕后病逝,诸吕遭到政治清洗,燕地重新回到刘氏宗族手中。安宁时日并未太久,公元前80年,燕王刘旦与朝中大臣勾结谋逆,阴谋废掉在位的汉昭帝,但事情败露,被迫自杀。燕国也被改为广阳郡,之后经历了王莽之乱,东汉建立后,又被改为广阳国。
内乱政争给这片土地带来深重灾难,而北邻骑马游牧政权,也一直滋扰不断。东汉末年,鲜卑人不断侵蚀这片土地,城池屡遭劫掠焚毁。汉末军阀混战,这里又陷入刘虞、公孙瓒和袁绍的三家混战之中。及至曹魏建立,面对鲜卑和乌丸的南下侵扰,不得不在于昌平和蓟城设立鲜卑校尉和乌丸校尉以备非常。经过魏晋两代长达四十年的苦心经营,“分军屯守,烽堠相望,由是边境获安,无犬吠之警”。
然而祸乱却一再找上这片土地,一位名叫王浚的野心家,依靠谄附著名的白痴皇帝司马衷的皇后贾氏急速蹿升。在之后晋朝皇室争夺皇位的“八王之乱”中,王浚割据幽州自固,“结好蛮夷,以女妻鲜卑务勿尘,又以一女妻苏恕延”,趁乱引鲜卑兵入邺城,大肆搜掠。接连的搜掠斩获,让王浚产生了对帝位的觊觎之心,但他的暴虐统治也让他人心丧尽。310年,幽州蝗灾,“草木牛马毛皆尽”,王浚却加紧搜刮民间,他的女婿枣嵩贪得无厌,让幽州百姓编出“十囊五囊入枣郎”的童谣对其讽刺。
四年后,羯族首领石勒发动突袭,王浚被擒杀,他在燕地的暴虐统治终于结束了。但暴政和战乱却没有远离这片土地。石勒退出幽州后,鲜卑人段匹磾与汉将刘琨结盟共守幽州。刘琨是当时士庶景仰的英雄人物,“闻鸡起舞”的成语典故,就是他与名将祖逖少年交游时的一段逸闻嘉话。但遗憾的是,这位世人眼中凛然有英气的君子,长于治政理民,却不谙于兵戎之事,而这一点在晋末乱世之中,乃是致命伤。段匹磾与他的结盟本就是打算借重他的声名来增加自己实力。当刘琨识破他的野心后,段匹磾旋即将其拘禁,最终将其在蓟城缢杀。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刘琨写给好友卢谌的绝命词,既是对自己空怀壮志的嗟叹,多少也是对幽州未来的悲剧性预言。在他死后,段匹磾也因杀害名士,部众离心,无以自固,只得弃城别走。幽州两度转手,落入石勒手中,但他的儿子,有名的暴君石虎再次将幽州推向战乱的中心。鲜卑慕容氏的首领慕容皝率骑兵两万长驱直抵蓟城,掠徙幽、冀三万余户,自称燕王。其子慕容儁再度占领幽州,不久,在蓟城建号称帝,但仅仅六年之后,慕容儁便出于军事考虑将都城从蓟城迁往邺。这位穷兵黩武的君主妄图一统天下,终于导致燕国境内“盗贼互起,每夜攻劫,晨昏断行”。370年,前秦苻坚灭亡前燕,将幽州纳入囊中,以自己从弟苻洛为幽州刺史,与其弟苻重同守幽州。但这位雄猜之主一直对自己战功赫赫的从弟深怀戒心,终于将其逼上造反之路,兄弟兵戎相见,幽州再度化为手足相残的战场。尽管这场内战以苻坚获胜告终,但前秦也因此元气大伤。384年,被苻坚击败的慕容氏后人慕容垂高举复国旗号,领兵与前秦对抗,幽州成为秦燕两军对抗的主战场,“燕秦相持经年,幽冀大饥,人相食,邑落萧条”。第二年,燕军攻入幽州,前秦退出前,将蓟城宫室付之一炬,燕军入城后,又遭叛将徐岩乘虚劫掠,幽州屡遭兵劫,十室九空。不久,鲜卑拓跋氏崛起,建立北魏,399年,幽州再度被北魏吞入腹中。
在用武力镇压了最初的叛乱后,幽州终于从战乱中得以苏息。这是难得八十余年的太平时光。只要能摆脱战乱的诅咒,幽州便能迅速崛起为北方的经济文化中心。修复幽州重要水利设施督亢渠、戾陵堰的幽州刺史裴延儁本身就是一位“涉猎坟史”的著名学者,在任期间,他下令兴修学校,“礼教大行,民歌谣之”。官员阐兴教化之外,地方私学之风更盛,“燕齐赵魏之间,教授者不可胜数,弟子著录多者千余人,少者犹数百,州举茂异,郡举孝廉,每年逾众”——昔日刀头饮血的剽悍之地,正在太平治世的教化下成为文教礼乐之乡。这多少证明了一点,即使是常年浸染在刀光剑影的血腥戾气之中,仍可以被礼乐的祥和之气所打动。只要当生存不再成为一条底线,那么对更高尚、更文明的生活的追求,是每个人内心中的渴望。
乱世硝烟消散之后的大半个太平世纪
太平岁月是如此的奢侈。北魏孝文帝的汉化改革在接纳汉人礼乐文化的同时,也在洛阳的声色安逸中放纵了居安思危的紧绷神经。贪贿的官员扶摇直上,富庶的幽州成为了他们贪婪觊觎的钱袋。政以贿成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满足贪欲的唯一方法就是压榨百姓。这当然会激起民变。481年,幽州蓟城爆发的平雅、法秀之乱就已经敲响了警钟。18年后,幽州和尚刘僧绍聚众起兵,自号净居国明法王。523年,零星的叛乱终于汇聚成震动全国的杜洛周、葛荣之乱。闻风影从的民兵达数十万之众。当北魏分裂为东魏、西魏,又被北齐、北周所取代后,幽州在政治的变乱中已经沦为“土荒民散”的宽乡。北周吞并北齐后,幽州在战乱中进一步衰落。即使是豪门大族也难逃破家灭门之灾。范阳世族卢叔彪在北齐之世“在乡时有粟千石”,但在之后的战乱中丧失了所有家产,与其弟卢士邃“皆以寒馁毙”。
隋朝一统天下,幽州仍然战祸未已,北方兴起的突厥不断南下侵扰,幽州首当其祸。直到公元590年,突厥因为内部分裂,各部纷降,幽州才免于外侵。但内祸旋即到来。好大喜功的隋炀帝为修筑大运河开凿北达幽州的永济渠,决计用兵辽东。为了满足皇帝耀兵异域的野心,幽州总管元弘嗣征发民夫造船三百艘,这些被强行驱遣的民夫昼夜立在水中,不敢休息,“自腰以下皆生蛆,死者什三四”。
沸腾的民怨最终汇聚成掀翻隋朝暴政的洪水,幽州在隋末之乱中也几易其手,王须拔自立燕国,号称漫天王;幽州杨仲旭率众万余起兵反叛,大名鼎鼎的义军首领窦建德三攻幽州不下,最后被隋将罗艺占据郡城,自称幽州总管,铲除异己,割地自雄。
乱世硝烟,直到唐朝肇建,才渐渐消散。到康氏出生的时代,幽州终于又可以沐浴在奢侈的清平时光中。但回顾过往,这片土地总是与战乱、杀戮、内讧、背叛联系在一起。
点数从秦末之乱到唐初的八百年间,真正太平的时光加在一起,不超过一个世纪,剩下的岁月,这片土地总是被欲望和野心所支配,大地贪婪地饱饮鲜血,暴戾似乎已经成为了这片土地的基因。但就像前面所提到的那样,只要清平岁月稍得久长,戾气就会被祥和所取代。696年的营州之乱,尽管暴戾惨酷,但它平心而论,只是武周代唐的变乱之火延烧到幽州,暂时刺激了它潜伏的暴戾基因而已。营州之乱后的幽州,最终恢复了和平。繁荣开始对这座州城青眼相加。唐玄宗开启的开元盛世将幽州的繁荣推向顶巅,一代名臣张说领幽州之时,每年有大量佣调缯布从潼关输入长安。这位颇有预见性的幽州长官还令人在燕山采铜,“兴鼓铸之利”。张说在幽州所撰写的诗篇,颇可见这里俨然已是东北军政商贸重镇:
“去岁荆南梅似雪,今年蓟北雪如梅。共知人事何常定,且喜年华去复来。边镇戍歌连夜动,京城燎火彻明开。遥遥西向长安日,愿上南山寿一杯。”
康氏,也在这难得太平盛世中收获了自己的爱情。
历经灾劫的“终成眷属”与“天各一方”
康氏的心上人,是一位叫何数的男子。如果墓葬壁画中的何数的中年形象可供参考,那么他应该是一位虬髯健硕的魁伟丈夫,料想年少时,更是风度翩然。
何数与康氏一样,都是粟特人,这一点从画像中的深目高鼻可以一眼看出。他的墓志倒没有太掩盖自己的西域出身。他为自己选定的乡贯是柳城,也就是毗邻幽州的营州,如前所述,在唐初,营州就成为东北各部和胡人杂居共处之地。他攀附的何姓倒颇有来历,“自楚王信子手,有何家,因其姓也——他冒充楚王韩信被杀后,后代改姓何姓为自己的姓氏,还堂而皇之地将这一源流写在墓志的履历中,并且自称“皇皇衣冠,继世不绝”,仿佛真的是出身中土何氏一族的簪缨世家。他与康氏同岁,想来在当年那场营州之乱中,也是历经灾劫。相同的经历,或许更有助于两人彼此之间心灵上的结合。
何数似乎并不满足于粟特人的孜孜牟利的商贾事业,却着眼于建功立业。他的曾祖在隋朝担任带方府折冲都尉,祖父则是武贲郎将。父亲入仕唐朝,授为游击将军,右武卫郎将。按照时间推算,他的父亲很可能参加过朝廷平定营州之乱的战役,但也有可能只是武职虚衔。而他本人同样也步武父祖将门一路,“授北平卢龙府别将”。尽管没有证据显示平卢在武周末年到玄宗开元九年之间发生过大的战事,但墓志上介绍何数的武将经历仍然写道:“平卢安东,清边御塞,瓦碎凶魄,日加勋荣”——仿佛他真的建功立业,追迹父祖功勋。
夫妻两人的幸福生活,在721年12月16日的那个寒冷的冬天画上了悲剧的句号。何数在这一天去世,终年五十五岁。尽管对唐代男性的平均年龄来说,这个寿数并不算短促。但对痛失所爱的人来说,长寿反而成了一种诅咒。
唐代的节烈观远未发展到明清时代夫死妇殉的变态地步,丧夫再嫁之事更往往有之,没人会从礼法上提出非议。但康氏却甘愿守着心中所爱,度过之后漫长的余生,将两人的爱情结晶抚养成人。她必定是一位充满慈祥爱意的母亲,二十三年后,当她以78岁高龄溘然长逝时,她与何数的独子何令璋“号天罔及,叩地难容。哭忧无声,泪枯有血。”
或许当她闭上双眼时,她内心中一面饱含与久别多年的丈夫再度重逢的喜悦,一面又对丈夫的早逝心生些微的嫉妒——她的丈夫去世时正值大唐开元全盛之日。在饱览幽州最美好繁盛的岁月时离开人世。而她却要在痛失所爱的同时,亲眼目睹一个盛世王朝的土崩瓦解。而肇端这一切的两位祸首,或许当年曾与他们夫妻二人有过数面之缘。
那是两名与他们同样体内流淌着粟特血液的人,一个名叫安禄山,而另一个名叫史思明。这两人几乎同岁,史思明比安禄山只早生一天。何数在世时,安禄山就在何数自认乡贯的营州柳城干着互市牙郎的营生,像许多孜孜牟利的粟特同乡一样,在市场和商贾云集的邸店里往来贸易。没人逆料到这个精明狡诈的牙郎,竟会和他的同伴在三十多年后,联手将大唐帝国推向衰败的深渊。这场以安禄山和史思明二人姓氏命名的安史之乱,正是以幽州为中心掀起的变乱。在之后的数年里,幽州再度跌入战乱的深渊中。康氏或许意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儿子何令璋会成为史思明建立的大燕伪朝的官员。而她的墓志铭上也将铭刻着史思明的天顺年号。
但故事并未就此终结。因为民众追求太平的祈愿从未中断。就在康氏去世的时候。在距离她墓冢数十里之外的房山,一处叫云居寺的寺庙中,那里的僧众正在信徒的资助下,将经文镌刻在石板上。这些资助者中有不少是粟特人,他们相信捐资刻经的功德可以满足内心最强烈的渴望。而这一渴望就像经文上经常出现的两个字:“太平”。
撰文/李夏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