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大了说,印度现政府推动为婆罗多在国际上正名,可以增强民族凝聚力;往小了说,这一做法能够收割印度教民族主义者们的选票。"
有些愚人节的玩笑看着像是真事,而有些真事乍一看却又像是愚人节的玩笑。印度总统府日前在一封二十国集团(G20)峰会英文版晚宴邀请函中以“婆罗多总统”称呼印度总统穆尔穆的做法,引发印度将更改国名的猜测。
改名这事也不是没有过先例,比如前些年韩国首都的中文名,就从“汉城”改成“首尔”。印度刚攀升为世界人口第一大国,又是西方眼中21世纪的领导者,真要是改名的话,肯定比汉城改名首尔影响要大得多。不管成与不成,背后的诉求肯定都没有那么简单。
说印度要改名,这个说法对也不对。说对,是因为它在国际上的通用名一直是印度;说不对,是因为婆罗多这个名字并不像首尔那样是新创的,而是印度人一直以来的自称。印度独立之后在宪法第一条明确说明——印度,也就是婆罗多,将成为一个联邦。
换而言之,印度和婆罗多都是印度的正式国名,只不过前者是通用名,后者是印度人的自称。目前有一种说法,印度之所以要推婆罗多这个国名,为的是彻底去殖民化,因为这个名字是英国人命名的。
这个说法其实并不正确,印度这个国名并不是英国人强加的,两个名称都有超过3000年的历史。等到我把它们的前世今生理顺,大家也就明白印度如此大费周章的小心思到底在哪了。
现在我们看到的印度文明是雅利安人创造的,在印度雅利安人所使用的古老梵文中,印度之名来自于今巴基斯坦境内的印度河。不过这条河流在梵文中的发音并不是现在的Indus,而是Sindhu。《史记》中将印度称为“身毒”,就是源自于这个最初版本。
中国人虽然记录了印度最早的名称,但“身毒”在南亚次大陆的发音演变却没有停止。说到底是因为这片松散的大陆,实在是太容易被入侵了。公元前6世纪,居鲁士大帝建立波斯帝国,并将帝国的东部延伸至印度河流域。虽然波斯人与印度雅利安人,都属于3000多年前从欧洲迁徙而来的古雅利安人后裔,但分割时间久了在语言上总归会有不少差异的。
于是Sindhu的第一个字母S在波斯人口中异化成了H,Sindhu变成了Hindhu。如果司马迁是从波斯人那里听说印度,估计他得用“赫因毒”这三个汉字来做翻译。等到公元前4世纪亚历山大大帝征服波斯,来到印度河流域时,希腊又把从波斯人那里听来的Hindhud的第一个字母H给吞掉了。
最终印度在欧洲的名字就被回到老家的希腊人传成了Indus,并在英语中定格为现在的India。这样一算现代印度之名虽然是个英语发音,但源头还是在梵语的“身毒”,用这个国名其实也算不上辱没了印度。实在不行,把波斯人说错、希腊人丢掉的S加回去正名,也不是不可以。
再来说说“婆罗多(Bharat)”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与印度之名来源于河流不同,婆罗多是一个人名,是印度梵文史诗所记载的始祖英雄,其后代组成的婆罗多族被认为是印度雅利安人形成之时最为强大的部族。公元前11-12世纪,婆罗多族战胜了另外十个雅利安部落组成的联盟(史诗中称之为“十王之战”),建立了印度雅利安人的第一个广域王权国家。
这个传说中的初代王朝,我们可以称之为婆罗多王朝。对应中国历史的话,婆罗多王朝大体对应夏朝在中国文明中的历史地位。这意味着印度人称自己为婆罗多,相当于中国人称自己为华夏儿女。
虽然当年英国人将整个南亚次大陆称之为印度只是遵循一个延续了两千多年的传统,客观上并没有恶意,但今天印度有为婆罗多正名的执念,英国人却是脱不了干系的。
这事跟印巴分治有关。
1947年,英国迫于全球范围的殖民地独立浪潮只能退出印度。在与印度精英商讨独立方案时遇到了一个历史难题,那就是如何处理印度教徒与伊斯兰教徒的关系。从公元10世纪起,入侵印度的都是从中亚方向来的信奉伊斯兰教的王朝。这一历史改变了印度教原本占绝对优势的宗教结构。印度独立时人口总数为3.76亿,其中穆斯林人口大约为1亿。
受此影响,印度的地缘政治标签也变成了一眼看过去就能想起统治者信仰身份的“印度斯坦(Hindustan)”。
在着手规划国家未来时,作为少数派的穆斯林希望能够脱离印度斯坦,建立以伊斯兰教为国教的巴基斯坦。反之作为多数派和以这片土地主人自居的印度教徒,则视此为分裂行为,希望建立统一的印度。
最终在英国驻印度的末代总督蒙巴顿主持下,印度和巴基斯坦还是分别建国了。很多人认为这是英国在退出之前给南亚埋的一颗雷。不过客观来说,如果当时不这么做,印度必然会在建国过程中出现大量流血事件。
那这跟印度要改名有什么关系呢?别急,马上就说到了。
两大教派能够分别建国,有一个首要条件那就是自居其地,二者之间能划出清晰的分割线。印度西侧的印度河流域以及恒河三角洲属性的孟加拉地区,已经形成了穆斯林占绝对优势的结构,印巴以宗教立场分治后,大量生活在对方境内的不同信仰者,迁徙至国境线的另一侧,让这条宗教分割线变得更加明晰。
只是印度河流域与孟加拉地区,一个在印度的西北部一个在印度的东北部,所以在印巴分治之初,新生国家分隔为西巴斯基斯坦和东巴基斯坦两部分,其中位于印度河流域的西巴基斯坦占据政治主导权。
尽管信仰同一宗教,但相隔甚远的东、西两巴实际上是两个民族,彼此间除了信仰几无共同利益。1971年,在印度直接出兵干涉下,东巴地区独立为现在的孟加拉国。巴基斯坦这个国名的领土范围对应的就只是印度河流域的西巴基斯坦了。
从印巴分治到孟加拉独立的这一系列变化,在印度与巴基斯坦之间造成了一道至今都无法弥合的裂痕。在印度人看来,巴基斯坦从自己这里分裂出去,让自己在晋升全球性大国的道路上少了底气;而在巴基斯坦看来,帮着孟加拉独立的印度,同样让自己损失了半个巴基斯坦。加上在克什米尔还有悬而未决的领土之争,双方直到现在都还处在战争不断的状态。
虽然都看对方不顺眼,克什米尔问题也没有在政治上解决,但双方都知道木已成舟,不可能再对彼此的领土(包括对方控制的那部分克什米尔)心存什么幻想。不过对于印度来说,却还有一个如鲠在喉的事情,那就是印度这个名字还要不要。
国名承载着一个国家文明的记忆。历史上很多国家试图通过国名将自己的历史上溯到更遥远的时间点。最典型的案例是南斯拉夫解体后,与希腊接壤的北马其顿地区希望以“马其顿共和国”为国名,并宣称自己是古马其顿王国的继承者。
问题是马其顿和亚历山大大帝一直是希腊的骄傲,如今南马其顿地区也还在希腊境内。至于北马其顿地区的民族则早已置换成了南迁的斯拉夫人。最终在希腊的反对下,已置换成斯拉夫人的马其顿不得不在2018年接受以“北马其顿共和国”命名自己,方让两国关系恢复正常。
就印度这个国名而言,不管印度把India改造成什么样,最初的源头都会指向巴基斯坦境内的印度河。这种别扭感就好像中国古代的南北大分裂时期,尽管南方政权往往会从文化继承者的角度认为自己才是正统王朝,但中原地区在北方的胡化政权手中,这种主张说起来又底气不足。
如果印度还存有吞并巴基斯坦的心,那印度这个名称但用无妨。要是没有这个可能,索性不用更好。所以才会有在宪法中规定婆罗多与印度都是国名的做法。至于当初为什么没有干脆直接用婆罗多,是因为印度这个名字实在是承载了太多地缘遗产,舍弃的话损失太大。
本来一直这样对外用印度、对内用婆罗多也是没有问题的,可在莫迪上台之后,一切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莫迪在政治上出身于印度教组织“国民志愿服务团”,他能够当选印度总理,深层次原因是印度在崛起的道路上需要有一个能凝结大多数的共识。既然印度教与伊斯兰教的矛盾在南亚次大陆已经变得不可调和,那么用印度教来承载这一使命几乎就是一种必然的选择。
往大了说,印度现政府推动为婆罗多在国际上正名,可以增强民族凝聚力;往小了说,这一做法能够收割印度教民族主义者们的选票。
虽然改名有诸多好处,弊端却也很明显。首先是印巴分治虽然让印度教徒在印度成为了绝对多数,但印度境内仍有差不多2亿穆斯林,占比约15%。这部分印度人并不会因为婆罗多这个名字增强民族自豪感(虽然平时也会用),反而会觉得刻意强化是在将他们边缘化。
其次是印度这个名字承载了太多记忆和遗产,印度可以要求其它国家叫它婆罗多,但总不能把历史记忆中的印度一词都替换为婆罗多,比如要求所有人把“印度洋”称为“婆罗多洋”吧。
更大的问题在于印度这个地理概念发源于印度河流域,这意味着现在的巴基斯坦所占据的这片土地,才是原教旨意义上的印度。当初之所以选择创造巴基斯坦一词为自己命名,实在是因为自己属于闹分家的那个。现在要是印度主动放弃如此厚重的遗产,巴基斯坦方面完全可以有意无意地宣传自己才是印度的真正继承者。
事实上在印度透过G20发出改名信号之后,就有巴基斯坦媒体提出应该把巴基斯坦的名字改为印度。可以想见,要是如此魔幻的事件真的发生了,将会给全球认知造成多大困扰。
真要说困扰,估计中国人会成为最困扰的那个。从中文翻译的角度来说,“婆罗多”翻得真不怎么样,不像是个国名。选择这个译名估计是受婆罗门的影响。就Bharat的中文译名而言,还有一个更正常点的版本——巴拉特。
虽然我个人认为印度在国际场合使用Bharat一名只是为了迎合民族主义者日益高涨的民族情绪,很难真的立法把印度这个国名放弃掉,不过倘若真的有一天,印度变成了巴拉特、巴基斯坦变成了印度,中国民众肯定得疯一阵儿。
到时候看新闻只看标题的读者会发现,怎么原本亲如兄弟的“中巴关系”摩擦不断;原本矛盾日趋尖锐的“中印关系”却突然甜蜜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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