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写了两篇文章,一是古人对《河图》《洛书》的质疑,二是今人对《河图》《洛书》的考证,结果引来一通骂。这些人的观点无非是:宁愿相信《河图》《洛书》是“龙马负、神龟载”这种神话传说,而不接受这是人为画出来的事实;宁愿相信《河图》《洛书》是《八卦》《五行》的鼻祖,而不接受这是宋人冒名顶替的事实;宁愿相信《河图》《洛书》是上古文明,而不愿意接受这是托古作伪的事实。想要证明后者,笔者有充分的依据和材料,前文已经罗列过了。宁愿相信前者,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情感慰藉罢了。很疑惑的是,既然打着“维护华夏文明,维护传统文化”的旗号,何以维护后人伪作,而不给《八卦》《五行》正名?
从史料来看,早在西周中期(老子、孔子前二百年),史伯就已经使用阴阳观念解释当时发生的地震了,不是天命惩罚,而是:“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上行)”。并且这个时候已经有了五行之说:“先王以土和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而最早出现《河图》的记载是《论语》中的:“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失夫!”,孰先孰后,很难分辨吗?
在西汉初年成书的《淮南子》之前,《河图》《洛书》是两样东西,并没有被并列提起,而且仅仅是作为一个名字存在的,东汉的时候才赋予其“有文字的内容”,也就是说汉人说的《河图》《洛书》跟宋人说的压根不是一个东西。我们见到的两幅图,是宋人画出来的,并伪托龙马、神龟。
两个故事还不是同一时期形成的,“龙马负河图”出自《古三坟》,“神龟载洛书”出自伪《孔安国传》,两则神话之说是分开流传的,彼此之间也无牵连。至于《河图》《洛书》的内容,东汉在谶纬学思潮下,给《河图》增加了不少预言,而《洛书》在前代始终是没有内容上的记载的。至少到西晋史官司马彪写《后汉书》的时候,《河图》的内容还是以文字形式体现的,前人并不知道有图。
《河图》《洛书》先是由“祥瑞”的象征,变成了“谶纬”之说,再由后人根据《周易》画成图。疑古考辨的目的是为了弄清楚先后次序和来龙去脉,并非推翻传统文化。但凡有一点考据之说,便能在网上激起无端谩骂和指责,笔者表示很不能理解。尤其是宋人学习《易经》之后画出了《河图》《洛书》图之后,就想把自己的发明托古到三皇五帝时期,给《八卦》《五行》当爹。维护这种做法的人简直是不能理解他脑子里面是怎么想的。宋人画的《河图》《洛书》决然不是汉人说的《河图》《洛书》,汉人说的《河图》《洛书》决然不是《八卦》《五行》的起源。这是历史轮次的问题,也是给传统文化传承脉络正名的问题,真没想到阻力会这么大。
东汉的王充《论衡·宣汉》中说到:“孔子言凤皇、河图者,假前瑞以为语也……夫帝王之瑞,众多非一,或以凤鸟、麒驎,或以河图、洛书……”《论衡·问孔》中说:“凤鸟河图,明王之瑞也。”很显然,这里说的都是“征兆”,是“祥瑞”。王充在《正说》篇表示:“既不知《易》之为《河图》,又不知存于俗何家《易》也。”很显然,东汉时期已经存在伪托祥瑞伪造谶言的做派,王充是反对的,说他们是:“或颇有而增其语,或无有而空生其言。虚妄之俗,好造怪奇。”
那么在北宋《河图》《洛书》具体内容是什么?还需回归文献去查找资料。历史考据需要依靠文献,并非是认为所有文献都可靠。而是基于对历史的认知,“燕过留影,人过留名”,历史中存在且对历史发挥过影响的人事物,必然会被人记载流传,虽然有很多疏漏,虽然有很多误会,但是经过对文献材料的梳理,对文物的考证,对相关说法的分析,是可以得出相对可靠的观点来。而疑古考辨,是对其中不合理,有矛盾的记载提出质疑,辨别真伪究竟。信史自然是越证明越可信,能被推翻的只是哪些伪造的、不真实的、不符合实际的说辞。
王充《论衡》中记载了两条附会《河图》的谶言,我们摘录如下:
《实知》载:案神怪之言,皆在谶记,所表皆效《图》、《书》。“亡秦者胡”,《河图》之文也。
《独断》载:故《河图》曰赤,九世会昌,谓光武也。十世以光,谓孝明也;十一以兴,谓孝章也。成虽在九,哀虽在十,平虽在十一,不称次。
前者预言知名度比较高一点,“亡秦者胡”,基于此很多对历史的解读,认为秦始皇以三十万兵力戍边是因为相信了这个预言,没想到现实是秦亡于胡亥。这总说法也是不确的,在秦亡之前胡亥已经被赵高逼死了,真正亡国之君是弄死赵高的秦王子婴。后者预言“光武中兴”后的皇帝传承,说的有模有样的,先发生了历史,后流传出谶言,事后诸葛亮而已。
我们再看看其他关于《河图》《洛书》内容的记载,按时间顺序摘录如下:
《汉书·翟方进传》载:河图雒书远自昆仑,出于重野。古谶著言,肆今享实。
《汉书·王莽传中》载:群臣上寿,以为河图所谓“以土填水”,匈奴灭亡之祥也。
《后汉书·张曹郑列传》载:河图括地象曰:“有汉世礼乐文雅出”。……河图称:“赤九会昌,十世以光,十一以兴”。
《后汉书·律历中》载:河图曰:“赤九会昌,十世以光,十一以兴。”又曰:“九名之世,帝行德,封刻政。”
《后汉书·祭祀上》载:
河图会昌符曰:“赤刘之九,会命岱宗。不慎克用,何益于承。诚善用之,奸伪不萌”。
河图赤伏符曰:“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河图提刘予曰:“九世之帝,方明圣,持衡拒,九州平,天下予。”
皇帝唯慎河图、雒书正文。
《后汉书·五行三》载:河图秘徵篇曰:“帝贪则政暴而吏酷,酷则诛深必杀,主蝗虫。”蝗虫,贪苛之所致也。
《汉书》是东汉史学家班固编撰的,《续汉书》西晋史学家司马彪,《后汉书》是南朝宋时期的历史学家范晔编撰。我们把时间代入历史中去,什么说法起源于何时,何时比较流行,不是一目了然吗?两汉并非没有:“河出图、洛出书”的说法,而是没有“龙马负图,神龟载图”的说法,两汉不是没有“天授伏羲以河图,授大禹以洛书”的说法,而是没有《河图》《洛书》就是《八卦》《五行》鼻祖的说法。两汉并非《河图》《洛书》无内容,而是内容不同于北宋之后的图画,前者是文字,后者是图画。基于此,说宋人托古自重,伪造华夏文化脉络,又有什么问题?
批评的是宋人托古作伪的行为,而非宋产《河图》《洛书》内容的本身,并没有人否认这两幅图的思想价值,只是实在接受不了后世的子孙回到三皇五帝时期去当爹的这种行为。批评的也仅仅是这种托古的做派,这种不切实际,虚假文明的行为。至于北宋之后《河图》《洛书》的内容,本身也不是固定的,而是经历了诸般变化,最终形成了定本,后世在内容上面也是存在争议的。我们有时间了另外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