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当政治家的军事家一定不是好的文学家,八成也不会治水,字也不知道好不好看,会不会教书育人就更不敢说了。”可有一个人就不一样了,朱熹称他为:“本朝人物第一”;元好问说他是:“百年间不见一二的人物”;梁启超更是赞叹道:“五千年来历史中立德、立功、立言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曾国藩,另一个就是他”。
范仲淹,字希文,谥号文正,后世也多称他为范文正公。司马光对这一嗜好大加赞美,认为“道德博闻曰文,靖恭其位曰正”。“文正”代表着对一个人文化修养、道德境界的最高认可,也是对文臣的最高评价。
其实练兵、治水、讲政治、做文章,单论哪一项范仲淹都不算其中最卓越的。但妙就妙在范仲淹一定是政治家里最好的将军、将军里最好的文学家、文学家里最会治水的,水利工程专家里最会统兵治军的,这些加起来就不是同时代的晏殊、欧阳修、苏轼、曾巩等人能比的。
相较于同时期七岁就能写文章,14岁就中进士的晏殊,23岁的范仲淹仍籍籍无名,是少了些神童的传奇色彩。但他也不过才23岁,大有可为的黄金时代才刚刚开始。
他到寺里求签问:“日后能登上相位吗?”
结果是:“不能。”
又问:“那能做个良医吗?”
结果也是:“不能。”
这便叫人不解了,求功名是理所应当,祈愿做个良医又是为何?
可在范仲淹看来,辅佐明君、普济万民的心愿若是做不到,利泽万民的心也不会变,泽被苍生、造福于民这点看来,良医与良相也并无区别。
1015年,26岁的范仲淹终于进士及第,被受职广德军司理参军,正式步入仕途。1021年,范仲淹调任到了泰州西溪,管理盐政。西溪濒临黄海,用的还是唐朝时修筑的旧海堤,早已多处溃烂,海潮倒灌淹没良田,范仲淹肯定是不能坐视不管。宋仁宗准了他奏请,范仲淹便开始了他的修堰工程。
但这一年冬天大雪纷飞、潮势迅猛,仅是冻饿劳累就死了200多人,困难再大,工程也不能停。范仲淹仍然顶风冒雨走在一线,还把自己的官俸都贴了进去。前后历时三年,一条长达200多千米的新堤终于筑成,绵亘在黄河岸边。而后没过多久,就传来了母亲病逝的噩耗。范仲淹回到南京应天府,也就是今天的商丘,为母亲守丧。
在南京,也是受晏殊之邀管理应天府书院,范仲淹在主持教务期间以身示教,每每谈论起天下大事都是慷慨陈词。不止整个书院的学风,当时文士大夫矫正世风、崇尚品德的节操也都由此开始。也正是在这里,范仲淹名字开始被众人所知。
丁忧期满后,范仲淹凭着一封《上执证书》奏请官家改革吏治,裁掉多余的,安抚有功的,成功进入宋仁宗视野,走到了京城,担任秘阁校理,去负责皇家图书馆的校勘和整理。此时的宋仁宗,虽然早已过了弱冠之年,但刘太后依旧“垂帘听政”,执掌军政大权。
1029年,刘氏为了彰显自己的绝对权威,想让天子率领文武百官在朝堂上给她祝寿,满朝官员是敢怒不敢言。此时范仲淹一道奏折,直指太后让皇帝和大臣站在一列,这就不对,一声下去,实在是振聋发聩。但这还不算,紧接着又是第二道奏折,直接请刘太后还政于仁宗。
两道奏折呈上去,范仲淹喜提第一次贬谪,外放到了山西永济,一贬就是三年。出城之时,同僚们纷纷前来送行,对范仲淹说:“范君此行,极为光耀”。离开京城的这三年间,范仲淹虽是处江湖之远,却无时无刻不在忧其君,对朝廷的各种动向相当关心,时刻保持着进谏的热情。
刘太后把持朝政,大小官员的一应任免都要她说了算。原本按照宋朝的规矩,官员任免是要走枢密院、政事堂的程序,但刘太后是想跳过就跳过了。范仲淹就看不下去了,上书劝谏道:“违规用人,不是太平之政。”
朝廷想要废除职田养廉的政策,范仲淹就又站了出来,表示:“这可不行,官员要是吃不饱、穿不暖,就会越来越贪。”甚至连宋仁宗想要修缮昭应宫和寿宁宫,范仲淹再次直言道:“都遭雷劈了,就别逆天了。”但宋仁宗不愧是仁宗,尽管范仲淹的话都不怎么中听,但还是看到了他的一片赤诚。
1033年,最看不惯范仲淹的刘太后病故了,宋仁宗便立刻把范仲淹召回京城,并给他安排了一个非常适合他的差事:右司谏,就是专门负责找茬和挑刺的。朝廷有什么做的不对地方,大事就在朝堂上直接指出来,小事就写一封奏书。前面挡住了对权力想跃跃欲试的刘太后,范仲淹现在又该反过来教育宋仁宗了。
刘太后死后,由仁宗带头,连同一众大臣免不了想要对刘太后秋后算账。范仲淹这时候又及时站出来提醒官家:“太后受命于先帝,辅佐您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过于苛责。”仁宗也确实心很软,觉得是这个道理,马上又诏令群臣,不得论太后时事。
江淮大旱,范仲淹奏请朝廷派人去看看灾情,宋仁宗却不以为意。范仲淹马上发问:“如果宫里面停食半日,陛下什么感觉?”宋仁宗马上意识到没吃的是真的不行,随即派范仲淹去安抚灾民。
前面刚处理完刘太后的事,接下来又轮到皇后出事。仁宗与郭皇后素来不合,郭皇后失手打了仁宗一巴掌,仁宗便坚决要废后。范仲淹等一众大臣纷纷上书,称:“废后皆前世昏君所为”,可仁宗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范仲淹本想第二天上朝当着官家的面继续劝,可仁宗愣是没给他这个机会,抢在范仲淹上朝前,先把他贬为了睦州太守。这次出京,同僚们对范仲淹的评价是:“范君此行,愈觉光耀”。
不过这依然打击不了我们的范希文,该说的话还得说。再到达睦洲后,范仲淹仍不忘在《谢表》中跟仁宗说:“以前有废后的朝代,也没见哪个因此得福了。你就保留她的后位,让她住在别的宫殿,等到她悔过了再让她回来。”
当然,范仲淹虽是心系朝堂,目光却决不止局限在朝堂。在睦州,范仲淹重修严子陵祠堂,又兴建了龙山书院。“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便是出自于范仲淹的《严先生祠堂记》。
在睦州干了半年后,范仲淹又被调到苏州去治水。因治水兴学有功,第二年范仲淹又被召回京城,任职国子监。没过多久,又荣升为吏部员外郎,兼任开封知府,也就相当于北京市长。再次回到京城,范仲淹依旧在朝堂上发光发热。
“朝廷无忧有范君,京师无事有希文”
这边范仲淹忙于整顿吏治,那边宋仁宗也乐得耳边清静,但有些问题不说不代表它不存在。范仲淹实在看不下去,权相吕夷简擅权市恩,便向仁宗献上了一幅《百官图》,右上《帝王好尚论》等四论,详细分析了朝廷官员升迁调免的问题,重在指出吕夷简卖官鬻爵、扰乱朝纲。
吕夷简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立刻反击指责范仲淹:“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吕夷简很会挑,这个“朋党”二字,正中仁宗的大忌。没过几天,范仲淹就又被流放出京,贬为饶州知府。
当时不乏余靖等朝臣上书替范仲淹申辩。但有一谏官高若讷,却一点也不木讷,为了高官厚禄讨好吕夷简,说:“范仲淹该贬”。欧阳修知道后,立刻写了《与高司谏书》,讽刺高若讷所谓的“正直有学问”,斥责他迎合权相,不知羞耻。这是范仲淹第三次被贬了,同僚们的评价也更上层楼:“范君此行,尤为光耀”。
1040年,西夏李元昊称帝,起兵犯境,给宋仁宗来了个措手不及。危急存亡之际,宋仁宗又想起了范仲淹,匆忙将其召回,又任命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军事家范仲淹也自然没有让仁宗失望。他擅长排兵布阵,后世都称他“胸中有百万兵家”,同时也大力提拔将领,不以资历评定能力。狄青等名将便是在此时涌现,一连在前线赢了几场硬仗。
范仲淹一面积极御敌,一面大型营田,同时还保持便民自由贸易,处置民族关系、务求实效,对延边少数民族诚信团结、慷慨优惠。严厉赏罚公约以至于他去世后,“羌酋数百人,哭之如父,斋三日而去。”
范仲淹此时虽然守边坡年成效,但当时北宋与西夏在军事力量对比上还是处于下风,只能守不能攻。范仲淹已经到了疲于奔命的程度,但就北宋目前的烂摊子而言,即使他殚精竭虑,也只能够停留在“维持守势”的局面。此时范仲淹虽有远大的政治志向,却也无可奈何。
“人不昧,将军白发征夫泪”就是边线的真实写照。“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他也是真的看在眼里,忧在心里,否则怎会夜不能寐、楼不能倚、酒不解愁呢?
好在宋朝不愧是古代GDP排行第一的朝代,打不过但是能熬,也赖于范仲淹“积极防御”的守边方略,以守为攻熬了三年,李元昊终于撑不住了俯首称臣。范仲淹也因出色的军事才能,升任为枢密副使,也就是北宋军队的副总司令。
欧阳修等谏官趁热打铁,向官家联名举荐,说“范仲淹有宰相之才”。宋仁宗也觉得挺合适,准备让他当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范仲淹自然推辞。但两个月后,这个坑真的空出来了,宋仁宗再一次将渴求的目光投向范仲淹,这个时候再推辞也不合适了。
同年九月,宋仁宗以北宋帝王礼贤国事的最高规格,在天彰阁召见了范仲淹,范仲淹大为感动,知遇之恩无以为报。范仲淹便写下了《答手诏条陈十事》,除了“府兵法”之外,其他九条都得到了仁宗的支持,在全国推行,这也就是庆历新政。这一场新政虽不如王安石变法来得声势浩大,但究极王安石变法的内容,却也是与此一脉相承。
一年后,范仲淹再次上书提出改革科举、恩荫、职田、徭役等多项制度,这样的改革无论哪朝哪代,自然都会触及贵族利益。贵族们便联手反击,再次搬出之论,抨击范仲淹等人。
这一次不用仁宗开口,范仲淹已经懂了,又到了该走的时候。自请外放在邓州任职时,写下了千古名篇《岳阳楼记》。饶是他再怎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第四次外放,也不免生出了“去国怀乡,忧谗畏讥”的心情。只可惜这次,范仲淹没能等到宋仁宗的召回。1052年,63岁的范仲淹病逝在徐州。
纵观范仲淹一生起起落落,四度贬谪,却何时不是进亦忧、退亦忧?
太后把持朝政时怕官家无权,官家掌权后又恐行事极端遭后事骂名;朝中有蠹虫要扫除奸佞,吏治有弊病要力推革新;宦游途中负责修堰、治水、兴学;边境起战事,还得要冲锋陷阵在一线。比起晏殊,范仲淹是少了几分圆滑,多了几分偏执。面对不平之事,从来都是直言不讳。虽不是福大厦之将倾的人,却是每一次在朝政飘摇之际,为仁宗朝立住主心骨的人。
梅尧臣曾写《灵乌赋》劝范仲淹:学报喜之鸟,拴紧舌头,不要多事。
范仲淹立即回写了同题《灵乌赋》给梅尧臣:“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范仲淹的诗词也是极富特色,永远饱含一腔鞠躬尽瘁的热忱。比起宋词里惯有的浓词艳曲,他更关注的是民风教化和国事安危。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他看看得见民生疾苦,也看得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几经浮尘,仍不期期艾艾,穷且益坚,仍不坠青云之志。”比起广为人知的“塞下秋来风景异,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以及“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他还有一首《剔银灯》反倒更叫人唏嘘!
“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尫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
人的一生连一百岁都活不到,少年时心智未开,老了又羸弱憔悴只有中间那一段,怎么能忍心用来追逐功名利禄,真是口是心非。嘴上说着没意思没意思,“汲汲空浮名,不如求一醉”,实则更是满腔愤满无可发泄下的自嘲。
可他怕的是正好的年华浪费在追逐功名利禄上吗?更不是,反而是一股时不我待的焦灼。人的一生满打满算不过数十载,截取头尾,哪里禁得起几番蹉跎。最好的黄金时代,若不能做一番利国利民的事,等到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时候,更是无可奈何。为官至此,为人至此,再不堪称完人,倒时不知怎么才算是完人了。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是这样的人,又怎能与范文正公一道同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