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于读书人是分内事,也是张口说话的依凭;于普通百姓言则是兴之所至、趣之所在的事情。不过,不同人读书有不同习惯和讲究。
一
据说“焚香读书”“焚香抚琴”“焚香煮茶”是古人喜好的三件雅事。焚香抚琴、煮茶,今在一些附庸风雅的处所见过,但焚香读书,现在不能说绝迹了,确也少见。古人读书为何要焚香呢?这主要和古代笔墨纸砚昂贵、书籍发行数量有限有关。古人读的书谓圣贤书(因只有圣贤的话才配用书简记录下来),也是经典书,格外珍贵;古人焚的香多是沉香、檀香、龙脑香、麝香之类,格外高级。由此可见,读书在古代既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也是非常郑重和严肃对待之事。一般也只有有钱人家才读得起书。
古人读书需净手洁案,端衣正帽,既表达敬字爱书,也表达对著书立说者的尊重。一些富贵人家和文人雅士在读书前,更是讲究沐浴焚香的礼仪。东晋书法家王羲之就有“把酒时看剑,焚香夜读书”的诗句。“读书焚香”,不单是个仪式,还可祛除内心浮杂,营造宁静清心的读书氛围。也有人说“焚香读书”,可使人心情愉悦,有助记忆。
如今,人们对于读书的仪式不再有那么多讲究和拘泥。一则,读书被日常化和生活化了。这首先要感谢造纸和印刷术的发明,让纸张变得普遍,出版变得容易,大大降低了书的成本,人们读得起也买得起书了;其次还要感谢胡适之先生倡导的白话文运动(不过据陈旭麓先生说,戊戌前后,无锡人裘廷梁创《白话报》,就提出了“论白话为维新之本”的主张,比胡早了20年),由书同文而提倡语同文,让文字平民化,走入了寻常百姓家(又据说长辫子的辜鸿铭极力反对白话文,而主张文言文,他的理由,读书乃是极少数精英人士的事情,平头百姓无须识字读书)。二则,出书容易,只要有想法和观点,就可出书,因此读书也变得普通和随意了。
二
我时常也读书,虽不至于沐浴焚香,但每捧起书本前,需将屋内规整一通或打扫一遍,非看着屋内整洁如新,地板光可鉴人,方才能坐定看几页书,所以有时一天下来,一半时间用在打扫房间卫生上。这可能与我爱好整洁有关。
与我好整洁一面格格不入的是,我读书又有一大癖好——喜欢吃零食,常常是各种花生、瓜子等干果一类,吃得满书桌果壳。每每打开书本,翻不了几页,就感觉嘴里少点东西。于是乎,每隔一阵就要寻觅一些零食来吃,仿佛要将看的内容,随同零食一并吃下去。
一日翻看《鲁迅杂文精选集》,看鲁迅先生“冷静表壳下抑制不住地迸发出来的激情文字”(王元化语),但见他一会儿抨击时弊,一会儿剖析国民性,一会儿又冷嘲热讽同行及文学界现象,有时看似幽默、调侃的语言,分明又透着犀利和峻急。看到热闹处,我就寻思着要吃点什么东西。那天家里零食一时断货,遂将头天吃剩的糖油饼从冰箱里找出来,嘴里边嚼边看。鲁迅先生在《华盖集续编》之《无花的蔷薇》一文中提到徐志摩和陈西滢互夸一事。徐志摩在《晨副》上夸陈西滢说,用天津话说,西滢是当得起“有根”的学者;而陈西滢则在《现代》上夸徐志摩,说他是中国新文学运动里尤其有思想的文人。对此,鲁迅说:“中国现今‘有根’的‘学者’和‘尤其’的思想家及文人,总算已经互相选出了。”看到这,我噗嗤一下乐了,这一乐,便把嘴里嚼的糖油饼喷到了书上,赶紧找餐巾纸擦拭,可惜书上还是留下一块斑斑油迹。看着那浸透油的文字,心里不免有点懊恼,“睚眦必报”的鲁迅先生泉下有知,一定要怪我不尊重他的文字吧。
王元化说,今天我们评价和研究鲁迅,“需要对鲁迅的对手,如早期代表文化传统派的《甲寅》杂志,陈西滢和他所属的新月派首领胡适、提倡语录体小品文的林语堂和以苦茶名斋的周作人,以及在另一领域内,而属同一营垒的创造社、太阳社,直到晚年时‘左联’内部的两个口号之争,都进行系统的探讨,占有充分材料,才能作出公正的史的评述。如果只根据鲁迅本人的文章来品评,明于此而昧于彼,那就会使他的许多针对性的观点难以索解”。对此,深以为然。
我看书时,吃水果和点心居多。一日,边吃橘子边看钱宾四先生《中国思想史》一书。钱宾四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充满了温情和敬意。他说:“研治中国思想史,最好能旁通西方思想,始可探讨异同,比较短长。”同时又说:“我们不能说西方思想已获得了宇宙人生真理之大全,同样不能说中国思想对此宇宙人生之真理则全无所获;亦不能说中国思想对宇宙人生真理之所获,已全部包括在西方思想之所获之中。如是始可确定中国思想史在世界人类思想史中之地位与价值。”
他的这本《中国思想史》,上起春秋中晚期的子产和叔孙豹,下迄现代孙中山,每章虽简短,但涵括了中国历代主要思想家及其思想要点。在陆象山一章,陆说“今天下学者,惟有两途。一途朴实,一途议论。足以明人心之邪正,破学者窟穴矣”。又说:“千虚不博一实,我生平学问无他,只是一实。”“人心只爱去泊着事,教他弃事时,如鹘孙失了树,更无住处。”“读书须血脉骨髓理会,今学者读书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脉。”对此,钱宾四先生解析道,象山之学,正在“简”上着精神,学者窟穴便在议论,议论亦是泊着事,否则是虚;解字亦是泊着事,否则亦是虚。“总之解说议论全在外皮,不关自己心髓,从来读书人自有此病”。故“象山讲学,一面能指点出人病痛,一面能激发得人志气”。读此,我不禁击节赞叹:象山一语中的,钱宾四先生解析精彩,深中肯綮!而象山所说“今学者读书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脉”。这个“今”也击中了今日之今啊!感慨之余,把久含嘴里的一瓣橘子猛咬一口,呲的一声,几滴果汁溅到了书上。呜呼,钱宾四先生惟有叹气:只顾吃,哪管书中血脉的人啊!
读完许倬云先生的《我者与他者——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际》一书,吃了两包奥利奥牌的柠檬夹心饼干。许先生是钱宾四先生的同乡晚辈,据说他私淑钱先生的学养方法,对其日后的史学与治学有很大影响。书中,许先生通过“自——他”的转换和“中心——边陲”的互动,指出不论是历史上的共同体,还是文化性的综合体,“中国”是不断变化的系统,不断发展的秩序。“‘中国’是一个复杂的观念,因此其‘自——他’关系,也是许多不同的形态。”在许先生看来,“没有绝对的‘他者’,只有相对的‘我人’。几千年来,所谓‘天下’,并不是中国自以为‘世界只有如此大’,而是以为,光天化日之下,只有同一人文的伦理秩序。读许先生的书,会被他优美的文字所感染;被他打通中西、纵观古今的学问所倾倒;被他大家的风范和情怀所震撼。《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自不必说,《中国文化的精神》亦如此。难怪许纪霖说:“有学问的专家不谓不多,但有智慧的大家实在太少,而许先生,就是当今在世的大智慧者之一。”读《我者与他者》期间,饼干及其包装纸都充当过书签,以后哪天再翻开此书,或许还会在某一页,与那清淡中含着香甜味的饼干屑不期而遇呢。
在我的零食中,曲奇饼干和桃酥是我的最爱。最近迷上一款曲奇饼干,迷上它如同迷上邓晓芒先生的《灵之舞:中西人格的表演性》。一生从事抽象的德国古典哲学研究的邓先生,在研究康德哲学之余,一直希望用一种不同于抽象的逻辑体系的哲学方式,“从自己亲身体验的哲学处境出发,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里去发掘我们的灵魂,去展示我们的生存状态”。对于他在书中的所思所想,他说:“人与人不必一致,也不可能一致。嬉笑怒骂,冷嘲热讽,或是沉思冥想,退而自省,这都不是什么端正世风、提高他人素质或振兴民族文化的宏伟蓝图,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兴趣,值不得大肆张扬的。”但是,他又说:“我期待的是彻底平心静气的对话者。”邓先生此书,始终致力于人性的深层次思考,它并不像那些严肃的学术著作对某个问题作一种纯粹概念的分析,而是结合了他的人生体验来谈普通老百姓感兴趣的话题,越看越有味道,我愿意吃着最爱的曲奇饼干,在《灵之舞》中与他慢慢对话。
来源:学习时报
作者:张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