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没有人是燕郊人,大家都在北京上班,买不起房,不得已选择了燕郊。因为这份不得已,一群人才有了凝聚力,我们又都是燕郊人。”
工作日19:00,打开地图软件,选择从望京出发前往燕郊,匹配到的最快线路是地铁转公交,1小时50分钟。倘若切换到打车App,55分钟,车费约150元。“燕郊人不这么通勤,我们都拼车,20块钱,公司楼下直达家门口。”小青说,“疫情这几年涨价了,以前15(元)。”
2018年12月,小青退掉北京的出租屋,搬到燕郊的新居,成为在北京上班的环京居民。“通勤最棘手,能解决这个问题,其他都不是事儿。”在此一年多前,小青受邀到大学师姐君兰家暖房,那是她第一次去燕郊。从大望路出发,一辆公交车坐到底,再转乘一趟车,算不上近,但挺方便,没有想象中周折。那晚她们聊到很晚,君兰送她出门,两个人在小区里慢慢地走。“我哪怕在这里有个小单间,自己的窝,就挺幸福的。”小青抬头看看无数亮着灯的窗口,心里想。
安家的愿望强烈,在北京买房几乎不可能,小青从“北三县”(指河北廊坊环京的三河市、大厂回族自治县、香河县)入手,开启看房之旅。转了一大圈,她还是回到隶属三河的燕郊,最终选择君兰的小区,跟师姐做了邻居。君兰分析,在“北三县”其他地区或者天津武清买房的人大多出于投资或养老的考虑,如果要通勤,燕郊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刚搬到燕郊的时候,君兰通常在路边拦车进北京,20元单程。返程搭“黑车”。“你在大望路见过有人喊‘燕郊燕郊,50(元)一位’吗?那就是黑车。”讲求生活秩序的燕郊居民更偏好充月费的大巴车,定时定点,有固定座位。这样略显疲惫的生活没持续几天,君兰就被小区业主大群里热心的邻居拉进了“拼车群”,手机噼啪一通响,用她的话说,“那一刻才觉得自己真是个燕郊人了”。
起初加入的拼车群是500人大群,以目的地命名,“望京拼车1群”“国贸拼车2群”……拼友们心照不宣的晚高峰是21:00。第二天在哪里接人、几点出发、能载几人、尾号多少、车主电话,几条基础信息,干净利落,有合适的就自己匹配,车主再宣布满员。“相当于顺风车,反正都要上班,邻居们不图这个赚钱。”君兰告诉我,15~20元的拼车定价是基于过路费和油费制定的,公开透明。车主行个方便,乘客分担消耗,本质是燕郊人的邻里互助。
在大群拼过几次车后,相似路线的车友把君兰拉到具体的小区拼车群。过一阵子,她又加入了更小范围的单元楼群。定居燕郊不到一个月,君兰就找到了固定的拼车车主,隔壁单元楼的一对韩国夫妻。
君兰居住的小区位于燕郊北部,是距离望京路程最短的几个小区之一,居住者中有大量韩国人。拼车固定下来后,韩国夫妻、君兰两口子、一个韩国年轻女孩儿组了个小群。“明天走不走?”“走。”像发电报似的。君兰记得,韩国大哥车技了得,那时京平高速到六环的路还没有通车,在堵得水泄不通的机场高速上,他总能钻出一条看不见的路,40分钟,5个人准能到公司楼下。
有师姐君兰开路,小青的燕郊生活启动得很容易,早早就固定了车。不过,通勤问题解决了,生活方式的改变还是让她颇花了些时间适应。
刚到燕郊时,小青的生活很闭塞,几十分钟的车程把北京变成异地,人际圈子似乎也被隔开了。“好奇怪,就算在北京,城南到城北不也要一小时吗?”小青首先失去的是丰富的夜生活。下班后从容地听场音乐会、跟朋友约顿夜宵的权利仿佛再也没有了,因为玩得太晚就拼不到回家的车。周末极少有人愿意进京,拼车又是大问题。况且日常通勤给燕郊人造成了客观的精神内耗,休息日只想躺在家里,懒得去追求“城里人”的爱好。
(IC photo 供图)自我封闭的生活过了一年多,2020年初,疫情袭来,小青的情绪到达冰点。“检查站老是卡我们,师姐被迫搬回北京租房,真就剩我一个人了。”那段时间小青总用一整天时间刷武汉的新闻,一边刷一边哭。她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是为工作买了张床,而是为将来安了个家。
那天之后,有点儿社恐的小青取消了手机里几十个群的“消息免打扰”。她终于真正做好准备,去成为一个燕郊人了。
如果将环京生活视作一款开放世界游戏,拼车群就是“新手村”,居民在那里学会基本生存法则,再走向更广阔的天地,解锁更大的地图并沉浸其中。
“今年微博上有很多上海居民疫情期间互助的帖子,大家都在点赞,其实燕郊人一直是这样生活的。”去年,小青居住的小区经历了一次突如其来的封控。拼车建立的联系让居民迅速拉起楼栋群,邻居们报出自家物资,把能共享的放在单元楼门口,供彼此拿取。小青回忆,有位邻居想吃金针菇,怎么都弄不到,她正好有一袋,就从冰箱里翻出来送给他。“一包金针菇才几块钱,但他回馈了我一袋阳光玫瑰啊,那时候这个葡萄还非常贵呢!”
像这样由于临时特殊需求拉起来的群,小青的手机里有好几个。比如近期药品不好买,邻居们就拉个群共享药。小区非工作时段施工,打扰附近单元居民休息,大家就拉个群商讨维权对策。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人辞掉北京的工作回老家,离开燕郊前,他们会把相熟的邻居拉进一个群,出售自己的二手家电。“燕郊近似一个以微信群为基本单位构建的小社会,但更灵活,居民自治,有求必应。”小青说。
灵活性首先体现在日常生活物品的采购上。小青的手指划过手机屏幕,“这些都是生活群,能买一切”。蔬菜水果团购、大厂回族自治县新鲜牛羊肉、某家特定店铺的拌鸡架等,应有尽有,看到合适的就团几单,专人送到楼下,物美价廉。生活群的另一个重要功能是相互通报进京检查站的实时动态,当天最早过站的人会在群里发公告:某天只刷身份证,没查核酸;另一天某项检查变严了……早晨的生活群像个新闻播报站。“环京动态,尽在掌握。”君兰开玩笑说,物业生活群的功能称得上是个地面频道,“八点档”也不会缺席。“如果一直留意群消息,你会知道谁的老公在搞外遇,哪个邻居酒驾被罚款了,谁家孩子要上学在托关系,等等。群里一天到晚都在聊天,家长里短的,非常活跃。”
据小青观察,在燕郊买房的大体是两类人。一类是已婚夫妇,如果一直在北京租房,有了孩子,到学龄阶段就可能面临返乡。在工作和孩子教育之间作权衡,居燕郊这是最优解。另一类是像她这样的单身男女青年,比较确定未来会在北京发展,不想跟人合租,至少是不愿频繁搬家。小青算过一笔账,燕郊的房贷跟北京的房租基本持平,但居住条件好得多;生活起居成本略低于北京,可每个月800元左右的通勤费用是雷打不动的。“其实选择在燕郊买房,本身就选择了一种理性的消费观。”小青告诉我,去年她报名了整理收纳课,跟物件“断舍离”,同时也整理思绪,不断明确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更重要的是,如何在不可避免的退而求其次之下,尽量维持住自己的生活品质。
(翟羽佳 摄/ 视觉中国 供图)小区的登山群是最先让小青觉得“还不太糟”的群。在那里,她发现燕郊也能有“生活”。
小青是个户外爱好者,租住在北京时,她每周末固定跟朋友去爬山。搬到燕郊后,她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北京早晨7:00的爬山活动了。某天刷生活群,小青留意到周末的登山小队正在接受报名,她试探性地回了一句,邻居立刻响应,把她拉进登山群。“北京爬山128元一个人,燕郊这边100(元),都会组织车,但油钱实际上是燕郊更贵。我觉得燕郊爬山更有趣,基本都是群主带着去爬野山。”
实际上,小青在燕郊买房首付款的三分之二是借出来的。后悔吗?在她心里,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跟刚搬去时很不同了,特别是面对腰斩的房价,内心的安定感从何而来?
“你能想象吗?让我产生归属感,能踏踏实实在这里生活的,是我的邻居们。”小青和我提起2020年初,她确定自己“燕郊人”身份的那天。当晚大约8:00,天气很冷,临近除夕,小区里没什么人。那会儿人们对新冠病毒的认识还很不充分,也没有口罩,正是人心惶惶的阶段。晚饭后,她到楼下的韩国小超市买东西,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萎靡。“你看,外面的月亮好漂亮。你也要开心一点啊!”老板娘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让小青感受到邻里间的温暖。她想起小时候,发小每天赖在他们家,大人们互相送东西,趁机到家里坐着聊几句。“在北京住久了,我都忘了还有这样的人际关系。就像生活在韩剧《请回答1988》里一样。”小青说。
今年上半年,我们做了一期有关电视剧《人世间》的封面故事。在我对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所副所长孙承健研究员的采访中,他认为,该作能收获当代“互联网原住民”的喜爱是因为它难得地寻回了熟人社会的温度感,为观众提供了人际关系的替代性满足。而在本次采访环京居民时,我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份温度,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构建起一个熟人社会,将彼此作为异乡的依靠。
小青有一只白猫,是个话痨,采访时,猫猫一直在旁边叫,好像也想讲几句。这只猫是小青从小区的宠物医院领养的,被她看作“跟燕郊根深蒂固的联结”。某天晚上,宠物医生突然回复她的朋友圈,说想去她家喝酒。“如果是在北京,我根本不可能加上宠物医生的个人微信。我们其实算是陌生人,我也不喝酒。但我就说‘你来吧’。”之后两人关系逐渐熟络,常去彼此家吃饭。小青甚至在医生的协助下救助过流浪猫,把它们领养去了很好的人家。这是她曾经无法想象自己能做到的事。
类似的邻里关系建立,小青经历过太多次。“最神奇的是留钥匙。”她说,生活在北京时,“留钥匙”是个符号化的行为。拥有别人家的钥匙是某种身份的象征,代表你们关系非同一般,至少是城市里最好的朋友。但在燕郊,从陌生人到好朋友仿佛是自然而然的事。有一回,小青半夜失眠,同层的邻居看到她的朋友圈,顺手分享了个歌单给她。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最终干脆相约去小区里散步。两个女生,之前几乎没说过话,绕着小区溜达到了5点,一起看了个特别漂亮的日出才回家睡觉。这位邻居现在有小青家的钥匙,出差在外,邻居替她照看猫。
小青和君兰跟我讲了很多故事,包括邻居住院去陪床、几家人相约在小区里烧烤、一起吃年夜饭……她们的讲述令我觉得失真,难道燕郊才是完美生活的代名词?“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小青觉得,问题到处都有,亲密的邻里关系却是燕郊的特色。“没有人是燕郊人,大家都在北京上班,买不起房,不得已选择了燕郊。因为这份不得已,一群人才有了凝聚力,我们又都是燕郊人。”